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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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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近来频频出现在娱乐小报上。
      首先是他的母亲被爆出贱/卖珠宝首饰;半个月后,他放了国际知名导演的鸽子,在电影《黄金城》开机前不告而别;然后是三天前,他父亲秦振东完成对猎豹国际的收购,一举粉碎了秦氏集团濒临破产的传闻。
      《黄金城》是他第三部电影,大制作大场面,还和好莱坞一线大明星搭戏,星途很被看好,他失踪的消息被普遍认定是他和剧组自我炒作的伎俩。
      他消失四个月后,这种说法逐渐不再被人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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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中法越混血儿,童年是在越南会安度过的,他父亲买通了当地政府官员,包了一块山头做沉香买卖。当时沉香还只被当成中药药材出售,父亲的小公司不景气,他在越南念完小学才回国,功课有点吃力。
      他念高中的时候,沉香的价格节节攀升,近两年更是飙升到和顶级钻石同价。尽管仍算冷门生意,但客户群体很稳定,在沿海城市,不少富贵人家不惜花上百万买香只为焚烧静思,年轻人也慢慢有佩戴沉香饰品的习惯。父亲时来运转,短短几年就翻了身,连长期合作的猎豹国际货运都纳至麾下。
      但他次次月考的分数都很够呛,若考不上大学,会显得他很纨绔很草包。他没脸在这件事上托父亲靠钱开路,可文化课落得远,追赶得费劲,便打上了曲线救国的主意,第二天就搬进了美术班,从素描学起。
      说来也巧,涂涂抹抹的,一下午时光轻巧过去,连辅导老师都不相信他是零基础。到了第二年早春,他得以顺利地报考各大美术院校的自主考核。
      春寒料峭的上午,他的素描考试很不顺,台上的女模特五十来岁,发胖了,没精打采地坐着。他最怵画中老年妇女,既要画出女人的皮肤感,又要画出老年人的松弛感,以及中老年的发福感,稍不留神就会画成男女不分。
      考场里好几个男生不顾监考老师的三令五申,烦躁地抽起了烟。坐他右边的大眼睛女孩子没烟可抽,索性烧起了方便筷子。他画完了,坐了几分钟就交了卷,出门时看到有个男生对着墙壁打网球,他走过去,从他背包里抽出另一副球拍,像打羽毛球似的,跟他对打了一会儿。
      那男生名叫陈思明,穿浅驼色棉衣,系灰蓝格子羊绒围巾,看起来很清朗的英伦味道。雪落得大,他不想回家,在雪地上画了格子,揉了几个纸团团,邀他用脚下了几盘五子棋。
      此后他总找陈思明玩,当然,还有陈思明的女朋友石南,那个烧筷子的女孩子。他们在天寒地冻的雪天等她考完试,三个人热热闹闹地去吃铜炉火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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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十七岁出道,高考后的夏天,陈思明亲戚的网店需要模特,他帮忙拍摄居家服装的照片,效果很好,连别的网店老板也来找他。后来,一个买家是影视公司的企宣,将他推荐给电影剧组。演配角的小生飙车伤到脸,得临时换角,反正也就几分钟的戏,连台词都没有,出不了啥乱子。
      电影导演见着他,认为他很有眼缘,现场给他加了两段戏。是古装片,他演将军府的三少爷,亡命又孤单,狠辣而深情,戏份不重,但很抢戏。有一幕场景是鏖战过后,满目萧条,征战的少年将军纵马西去,宽大红衣在白雪中纷飞。
      没有一句对白的戏,更考验演技。什么叫非成败转头空,什么是沧桑心事不成诗,尽在那大漠千里只余一骑的孤单中。十七岁的少年,居然演得出悲怆的快意,尽管电影公映后口碑很一般,但观众几乎都注意到他,资深影评人撰文夸他说:“影片最多中人之姿,但三少爷倾国倾城。”
      那一晚,他梦见百万大军兵临城下。
      他有了粉丝,他们自发为他建网站,在论坛上收集他的每一张照片,每一个表情,津津乐道着一幕戏:他和小侯爷立在落雪的军营前,一人一匹高头大马,他的是白色,他的是枣红色。他白衣胜雪,他黑衣如铁,不言不语,不舍不弃。
      大敌当前,军旗猎猎,为这平生末路,输一腔热血。那画面很动人,同人女为他们做的精彩集锦在各大八卦网上流传,没看过这部戏的人也来打听他。
      话题带来流传性,他有着混血儿通常会有的俊朗容貌,也有着良好家世带给他的清贵气度,再加上星运也不坏,第一部电影还未公映就有广告约了。本土的小品牌而已,但这不妨碍影迷掘地三尺将他找出来,为他的镜头重新配上诗词和古乐,翩然地在世间流传。
      英雄趁年少,他们说,假以时日,他必然光芒万丈,但他许久没有接拍新电影。不晓得为什么,他总记得小时候在越南的情景,父亲和工人们在砍伐树林,谁知香树里残留着战争时代打进去的子弹头,把电锯都损坏了,父亲一言不发,长久地蹲在夜里。
      第二天,父亲拿了小刀和镊子,一点点地清理着木材,头也不抬说:“所有钱都赔进去了,以后的路怎样走,由你和孩子决定。”
      那一天烈日当头,案头的神像狰牙狞目,他母亲没有走,第二天到典当行里当掉父母留给她的全部古董物件,帮他父亲度过难关。那是他们一家最穷苦的时刻,三个人挤在小小的房间里,窗户是报纸糊住的,一刮风就呼啦啦拉开长长的口子,第二天再去寻些报纸来,用饭粒子粘住。
      经济是命脉,父亲总爱这么说。他父亲一直是很镇静的商人,惟独在他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喜形于色,对他说:“大学不意味着什么,但我得看到你的控制力。”
      那个下午他是多么的雀跃,跑出门买香槟,欢奔着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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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报考的是综合类院校,一进大学就转了专业,放弃美术,改学金融,一连推了几个电影合约。
      铁打的娱乐圈,流水的美少年,以前有,以后也有。几年下来,他只拍了《慕容冲》,传说中五胡十六国时期的绝色——慕容冲九岁就当上了燕国大司马,十二岁亡国,沦为战俘。因为姿容绝美,被前秦皇帝苻坚藏在宫里当了三年禁/脔,十几年后他灭了苻坚的王朝,成为西燕王。
      陈思明和石南都力劝他接下慕容冲:“史上最美的王,你不演,谁演?”
      他演了,身着华袍,扮相俊逸,在将士们的簇拥下纵情大笑。无数影迷将他的片段制作成MV广而告之,网友们妙手回春,将他和上一部电影中小侯爷的照片拼接剪辑,或深情凝视,或掉头离去,或生死相依……连他都啧啧笑叹好感人。
      他在大学没有交过女朋友,也没有交过男朋友。粉丝们吵吵嚷嚷地宣称:“秦三少是小侯爷的人!”他只付之一笑,一到周末就回家,有时也会找陈思明和石南吃吃饭,打打网球。
      陈思明比他高一届,大学也在北京,隔得不算远,隔三差五就会聚一聚。但记者存心罔顾陈思明,只将他和石南摄进照片,宣称石南是他的绯闻女友。“恋情”浮出水面,可连粉丝都不信。他们固执地把他和小侯爷指在一起,哪怕现实生活中,拍完那部电影,他们只通过几个电话,连面都没见过,可这不妨碍别人依旧说他性向成谜。
      他收到过很多封情书,也有粉丝托影视公司转交的礼物,他的母亲专门腾出一间客房来放置它们,手工制品则搁在衣橱里,占据了满满一堵墙。他有时会喝一点香槟,靠着衣橱坐一会儿。
      大学四年级他开始接触家族生意,记者在机场守候大明星时,偶遇过他好几回,很挺拔的年轻人,铅灰色大衣,拖一只布面的行李箱,绅士一样高大英俊,浪子一样风度翩翩。粉丝将杂志照片扫描到他的官网,有一张是他微微转头直视镜头,眼神像一记鞭子,他们在照片旁边配了他在《慕容冲》里的台词:“于是我明白,情爱于我,不过是过眼烟云。纵使相亲,终不可多接近一步。”
      他在凌晨处理完北美的订单,心血来潮上了官网,看到这行文字,笑了笑。他的脾气一向温和,一半来自他娴静的母亲,一半来自他父亲的耳提面命,在商言商,无非四字,和气生财。
      他始终把情绪把握得很好,所以他的演技始终不曾有大的突破,做演员要七情上脸,他不行。就连《慕容冲》那样惨痛的戏,他也只淡淡地说着台词:“忘记是一个人所能做到的最困难的事,但是我决不忘记你。我这么贪图享受的人,不舍得自虐。”
      然后他笑着笑着,一下子侧过脸去,涌出眼泪。
      粉丝们再次被他征服,说他演出了隐忍,说他在那一刻,一定是想起了小侯爷。
      他们总是故意忘记,小侯爷是他上一部戏里的搭档。

      5
      平安夜午后,他和陈思明在咖啡厅对坐下五子棋。邻座的男人忽地冲他笑笑,举起相机对准他们咔嚓嚓就是几张。他知道陈思明会被冠以“秦三少的同/性密友”,但他不在乎。
      陈思明也不在乎,他毕业后分在规划设计院,像个德国男人,埋头钻研于精密的程序,视声名如无物,总拎着朴素的小牛皮公文包来见他。他时常送陈思明烟灰色的衬衫和袖扣,从他十七岁拿到拍电影的第一笔酬劳送到二十四岁。
      陈思明很适合温文尔雅的装扮,人也很正人君子,还写一笔好潇洒漂亮的字。他第一部电影里,三少爷在军帐中匆匆写就的将军令就出自陈思明之手,导演爱不释手地给了一个大特写。戏拍完后,他把那幅行书裱起来,挂在书房里。
      石南来得迟,从大太阳里推门进来,阳光一拥而入,晃得他一刹那闪神。女孩子衣袂生风地扑向柜台,要了最俗艳的香蕉船,她最爱吃它。陈思明反对:“你还在感冒,喝热奶茶吧。”
      “我等到它不冰再吃。”石南晃着陈思明的手,“等我老了,喂我吃药吧,要用冰淇林打赏啊,我怕苦。”
      连相守终生的誓言都说得含蓄,陈思明听得懂吗?他笑笑,给他们各倒了一杯热腾腾的水果茶。
      天气太冷,石南捧着杯子咕咚咚直灌,眼中满是笑意:“这回换人拍了?这帮记者真是的,明星就不能有同学啊?”
      或许是他太心不在焉,陈思明问:“在想什么?”
      他没有回答。当晚回家后,母亲还没睡,她坐在沙发上等他,穿白衫,头发盘起来,很端庄的仪态。母亲又瘦了些,居家服像挂在一架瘦骨头上,风灌进去,又漏出来,空荡荡的,他心里一酸,送上一对缎面枕头:“女明星都用这种,说是睡觉脸上不会压出皱纹。”
      母亲将手中的画册合上,放在茶几上。旁边摆着从伦敦空运回来的Dior绿锆石项链,是古董货,上个世纪欧洲王室某王妃佩戴过的,他父亲从拍卖会上拍得,现在人还在欧洲处理事务。
      父亲发迹后飞往各地做生意,总给他母亲带回大颗的珠宝和大牌的当季限量品。他低头去看,画册是一本拍卖图录,他略略一翻,不乏精品。母亲的目光落在一只龟鹤延年的烛台上,他怀疑自己见过它,却想不清是在哪里,便只说:“真精美,像是宫里的物件。”
      “嗯,圆/明/园。”母亲说,“睡吧。”
      事后他想,母亲肯定是在那之前发现了什么,但她什么都没说。

      6
      母亲在第三次变卖珠宝和手包时被人认出来。她眼睛畏光,他拿《慕容冲》的片酬买了三副墨镜,是男女通用的一款,全球限量发行999副。父亲很少戴,但母亲出街总戴着它,他也戴它出席活动,还向熟识的记者推介过。
      母亲瞒着他们到拍卖行以两三折变卖,大多是从伦敦和巴黎买回来的一线新品,全新的包装和出生证明都在。老板见她好说话,恶狠狠地杀价,以极低的价格成交,转手卖给年轻的女孩们。
      他看到新闻时身在剧组,刚听完《黄金城》的大致情节,是探险寻宝题材,男女主角是好莱坞的一线大牌J和M,他则饰演他们偶遇的蒙古向导,一个放马牧羊的青年。他打算接拍,只缘于M是他少年时的偶像,他总难忘她的一张剧照,巨型豪华游轮上,女子一袭石榴红裙,秀发松松挽起,赤着双足,轻盈地遥望远方。
      母亲在电话那头说:“我用不上,闲置太浪费。”
      他知道母亲知道了。
      他见过父亲的新欢,父亲这些年身边颇有过几名女子,来往了一阵后,都无下文,他不确信母亲是否一早就知晓。但这位是艳/星,行事很张扬,父亲也由着她,还带她去买过珠宝。他父亲在伦敦有寓所,艳/星高调出入,被拍了个正着。
      照片中艳/星的面容拍得很清晰,他父亲却只是模糊的侧影,一看就知道是艳/星私下安排的所谓偷拍。记者称他的父亲为“某中年富商”,他关掉网页,看了看墙上陈思明好风流倜傥的一笔字,走出书房。
      母亲在翻译公司和法国人草拟的合同,对着字典逐字逐句推敲,他出来,她展颜而笑,不多话。他怔怔地站着看母亲,不明白那艳/星为何要穿红得凄厉的长靴,还是亮闪闪的漆皮,是要到马戏团驯老虎吗。
      他坐下来,点燃一片奇楠香,是他父亲多年前亲自采的,他耗费的这一点点,市价是七万。那些年他们还生活在会安,过得很清苦,父亲上山斩沉香,不慎斩断了左手的食指,听了当地人的话,马上把断指接上,用这种奇楠香磨成粉敷好包紧,一周后手指居然就又能动了。父亲大喜,将它珍藏至今,谁曾想竟还有意外之喜,十几年后,这块沉香的价格离谱地翻了十万倍不止。
      母亲放下合同,静静地闻着香气,拿过一旁的外套,用针线将扣子一一加固,再用牙齿咬断细线,对他说:“我整理了一大包,帮我寄走吧。”
      母亲每年都会挑些不大穿的厚衣服,分两季让他寄到越南边远地区。越南冬天不冷,但山区的人们仍得穿得厚实些。他点点头,到车库取车,把它们运到邮局去。
      母亲是不会开车的,许多年前,他那开酒庄的外祖父开一辆雪铁龙去取货,途中遭遇车祸,当场死亡。车祸半年后,母亲从法国圣马洛返回越南,寄居在他外祖母的哥哥家,十九岁时认识他的父亲,第二年就结了婚。
      车开出小区,他才记起他的车今天限行,就把包裹抬下来,站在路旁等出租车。一些年来,他常常梦见自己要去赴陈思明的约,走在一条雾气茫茫的长街上,沿路都没有公车站点,出租车也迟迟不来,他搓着手走着,精疲力尽时才来了一辆公交车。他跳上去,坐在空荡荡的最后一排,骇然发觉它无人驾驶,却在疾速朝前开。而当他回望身后,来时路上的路灯一朵朵正在熄灭。
      在车上他忽然想到母亲看的那本拍卖图录,一只优美的仙鹤傲然踏在龟背上,口里衔着一枝玫瑰,玫瑰的花蕊是烛台。母亲的衣帽间里摆满了烛台,他父亲收集烟斗,他收集香槟,出门前母亲问他:“你的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吗?”
      他很慢很慢地说:“我的那些传闻都不是真的。”
      母亲再不多言,只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他在出租车里还想,母亲的眼睛真亮啊,笑的时候亮,难过的时候亮,落寞时雾气聚了一层又一层,还又亮又黑得像深夜的大湖。
      他自觉不算聪慧懂事的儿子,常常耽于公事和自我情绪,疏忽母亲的感受,他决定忙完这阵子就带母亲回越南度假,在岘港看海鸥,吃海鲜,再回会安小住。他很怀念幼年在会安度过的夜晚,满城红灯笼映着河水,像明亮的幻梦。
      他想念越南。

      7
      春节前,他和父亲飞往加州签《黄金城》的合同。
      他第一部电影算是客串,没走程序,父亲很反对他拍戏,说花花世界鸳鸯蝴蝶,心都玩野了,还不如他一块沉香赚得多。他很生气,反唇相讥说,有的男人一辈子都只有野心,他父亲就怒了,父子俩最后总要靠他母亲来打圆场。
      父亲是商人,他薄有声名后,父亲发觉儿子行走娱乐圈也能打开些人脉,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没请经纪人,父亲还主动请缨充当他的代理人,接广告和《慕容冲》全是父亲签合同,这部《黄金城》也不例外。
      电影的主创人员都到场了,M穿了一条珠灰色的短裙,越发衬得一双腿余韵悠长。十几岁时,他买过一本电影杂志,M在封面上肤白貌美,明眸善睐。他在楼上默然地看着,陈思明打来的电话响了好几声,他才接起来。
      陈思明讲了好半天,他只安静地听。挂断后,J看出他情绪低落,走来拍拍他的肩。J的袖口传来丝丝若无的烟味,像陈思明常抽的骆驼牌香烟的气味,那么淡的一个人,却爱抽烈性烟,他每回出国都会给陈思明带一些。
      他从大衣口袋掏出烟递给J,J接过,笑笑说:“我太太最近向我提出离婚。”
      他向J道谢,他晓得J的意思,J以为他失恋,跑来安慰他: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和我的爱人看似和美夫妻,还不是立刻要分离?你很痴情,我表示尊敬,但这没什么了不起。
      他笑着指一指楼下的M说:“她穿得太漂亮了,我的心有点乱。”
      他父亲签定合同先回国了,他多逗留了两天,跑到纽约购物,给母亲买了几样首饰。母亲仍保持着简约的身材,穿香槟、墨绿和鸽灰这几类色彩很迷人,佩戴珍珠尤为相得益彰。
      回国前夕,他在广场给陈思明挑了件大衣,雾灰色的羊绒料子,干净雅致的书卷气扑面而来,同款的深灰色留给自己,又拿了一款小羊皮的挎包,是要送给石南的,石南总喜欢摸上去柔软的皮质。
      前往机场的路上,他想起对他宽容以待的粉丝们,即使他的处子秀是一部不高明的电影,他们也维护着他:“看客们要挑刺太简单了,秦三少是演得青涩,但胜在情绪到位,如同我们在生活中并不十全十美的爱情。”
      生活中不存在十全十美,老天基本不公平,世道一贯很艰辛,爱情不大可信,理想多半是妄想。这些,用脚趾头他也能想明白,但是受煎熬的是他的母亲。
      他很依恋母亲。他坐飞机经常会想,万一失事了,也不见得多糟糕,但是妈妈要怎么办呢。他想了想,写了长长的短信存在手机里,详细说明身后事如何处理,设置的快捷发送名字,是陈思明。
      夜里十二点四十七分,飞机向云层飞去。说什么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原来高空深处,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黑黑黑黑黑,一如他最深的梦境。

      8
      陈思明来接他。在机场咖啡厅的卡座里,他们两个喝光了三瓶Martini。陈思明苦笑着说:“也不是非要分开不可……我不忍心。你问我的是对的,我是不忍心,我听你的。”
      两天前的越洋长途里,陈思明说:“有另外的人让我动心,我对石南说了,她诅咒我出门当头横死,又说,她的朋友说这不够狠,不如换成诅咒我一生颠沛流离老无所依,可她说不,就要诅咒我现世报来得快,她一分钟都等不及。”
      她连诅咒都语无伦次。陈思明听懂了吗,她是想说,他前脚走,她后脚就跟去。
      若你死了,就不会和别的人在一起了;若你死了,我也犯不着再苟延残喘啦。可是陈思明,你他妈的怎么还有滋有味地活着,你他/妈/的怎么不去死!
      他低头喝汤,陈思明刚摊牌,石南就就给他打来电话,她说全身都发冷,手抖得厉害,得藏在桌子底下才不被看出来。相恋七年的时光,到头来竟像北京冬天的阳光般稀薄,过马路时,陈思明下意识紧紧地拉着她,她松开手就跑,心里重复着大喊:你他妈怎么的不去死!
      该死的不是别人,是你的心。但他在纽约,他开不了口。人人都一样,想要万千宠爱,却迎来一条死路。有时是肉身的分离,更多时候是精神的坍塌,殊途同归。
      他放下勺子,跟陈思明说:“平安夜你问我在想什么,也没什么……我就是莫名其妙想到高考后,你和石南来找我玩,她坐在你单车横杠上,你从东四十条那个路口冲过来,我拿着几瓶可乐看着你们。”
      陈思明黯然,结账时说:“我也没打算和别人表白,别人有自己的生活,我也不想去破坏。我这几天反复在想,谁都差不多,大概都差不多……我可能还是会娶石南。”
      他凝视着陈思明,这个人果然像正人君子般迂腐,他觉察出自己另有思慕,不等展开行动,便向石南坦白。真坦荡,但也真残忍。他学J,拍拍陈思明的肩以示宽慰,陈思明扬起装有羊绒大衣的购物袋说:“当心又有记者指鹿为马,硬把我的背影说成是你。”
      “同性密友嘛,穿情侣装是很正常的。”他和陈思明开着玩笑,道别后就去找石南。不出他所料,石南没心没肺的一张脸,笑嘻嘻地背着挎包左照右照,扑上来吧唧亲他的脸,“来来来,小明星,让绯闻女友谋点福利。”
      她自然是有伤痕的,但她不在乎,或者说,她坚持不在乎。好在她碰到的是君子陈思明,他心下无比宽慰,笑笑回家去。
      父亲带他初入行时,有一回在伦敦,为体现优越感,或是想让他体会到金钱的可贵,随口问起街头卖艺人,与其在欧洲流浪,不如去中国,找间培训学校当个口语老师也能收入不菲。卖艺人却反问,我的家人爱人都在英国,为什么要去中国?
      父亲张口结舌,他暗暗笑。走开后他冲那人鼓了鼓掌,平淡的日子大多数人都在过,但太多人都不以为这就是幸福。可他仍能和亲朋好友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已是十足的幸运。
      可是推开门时,母亲却不在。平日里她总在家,但他拨打她的手机,已关机。他前前后后地找,蓦地意识到,母亲离去了。
      客厅的沙发上,厚厚的《不列颠百科全书》摊开的一页,对宽容的定义是“容忍跟自己不同的意见”,而《现代汉语词典》却是“不计较和不追究”。母亲用两种相反的解释做对比,宣告了自己惟一的态度。
      母亲出生于法国北部的海滨城市圣马洛,是法越混血。若非秦振东,她和中国无甚关联,她本不必理会中国人对词语的释义。忍辱负重,难得糊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是中国人的哲学,但不是法国人的,也不是越南人的,她入乡却不随俗,只得归去。
      不过,跟国籍和文化也无关吧,宽容或是一种美德,但如何不能是一种选择?纵然母亲是中国人,也会是勇士,他保证。
      母亲十一岁时,父母亡故,她只身回到越南。她不善交际,和亲戚们不大热络,三十出头跟他父亲来到中国后当了全职太太。她中文不灵光,但法语和越南语都很流利,父亲开拓国外沉香市场时,她就做些翻译和财务的工作。
      家里总被母亲收拾得纤尘不染,更显出她终日寂寞。他一有空就陪母亲待着,母亲很喜爱翻阅收藏类画报,他一买就是一大摞。但这天他回到家,母亲走了,她只带走了几件换洗衣物,她的烛台、棉衣和珍宝全都安在。
      他是母亲最看重的珍宝,但她把他留下了,身无长物地上路。

      9
      父亲将母亲的行为斥为抛夫别子——他风尘仆仆归来,却撞见一把锁,桌子上躺着她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他想她一定是疯了,他是不会让患难与共的原配下堂的,她怎么就是不懂?他在外面的事都尽量瞒着她,她很少问,问起来他也不承认,他是想维系这个家的,也想好好过日子,可她走了,义无反顾。
      七情六欲,三心二意,五味杂陈,百感交集,面对儿子的冷漠,四十五岁的秦振东内心风起云涌:“我会对她好,我也没想过要离婚,还想要我怎么样?”
      那是父辈们的事,他不能怎么样。陈思明啊,和秦振东是一样的吗。一剑穿心是杀人,凌迟就不是吗。他退到书房,翻起了《黄金城》的剧本,父亲隔着门,咳嗽了一声说:“……你母亲是基督徒,不会闹自杀,别担心。”
      他戴上耳塞,把剧本通读了一遍,用红笔把自己的戏份圈出来。观众总期待看到善恶有报大快人心,但在生活中,志得意满的是他父亲这种人,愉悦地享受财富带来的好处,锦衣玉食至尊VIP,更不缺年轻貌美的女人坐上膝头,发妻出走,将很快被他抛诸脑后,没有任何牵扯——合乎逻辑之外,却在情理自私当中。
      爱情的消亡统统是杀人诛心,母亲弃城逃走,虎口脱险。可他不是秦振东,也不是陈思明,他绝不善罢甘休。
      《黄金城》开机前三天,他自动走失,雇了一辆小面包车,走遍越南会安。
      他小时候,家里状况稍好,母亲就带他去吃牛肉河粉。在越南,它被称为Pho,他太久没能重温这美妙滋味了。
      母亲说以往越南的稻米一年有四次好收成,但如今越南本土贫瘠苍白。他坐在露天餐厅,遥望长堤上推着脚踏车经过的女孩子,终于打听到母亲的下落。
      私人侦探给他的酒店寄来了国际信函。Fanny·Bodega,女,四十四岁,法国籍,十一岁后常住越南,三十二岁随夫移居中国。四十一岁回到圣马洛,经营一家越南餐厅。一周前预订圣马洛到巴黎火车票一张,并将由巴黎飞往伦敦,所行目的仍在进一步调查中。
      卖掉珠宝做点小本营生,挺好。
      他是在抵达会安七天后才想通,母亲没来越南,便只会在圣马洛。越南是他的出生地,是他记忆中的温柔,但母亲的故乡在遥远的圣马洛。

      10
      他赶往胡志明市,订了最快一趟飞伦敦的机票。
      母亲走后,有个黄昏,他在街边等红绿灯,一个男人在他前面举着电话抱怨:“只要岳飞对自己说:‘去他/妈/的,老子不伺候赵构那孙子了。’金丝燕对自己说:‘去他妈的,老子找地方随便住住,不筑窝了。’我对自己说:‘去他/妈/的,老子认怂,不在北京待了,回老家小县城考个公/务/员。’我们就都解脱了你说是吧?”
      一个人要说服自己有什么难的呢?陈思明说过:“我说分手,她答应了,答应完了往死里诅咒我,但下班回来看到她还在给我做饭,手抖抖索索,连煤气灶都打不着,我一端起碗,她立刻就笑开了花,我就吃不下去了,放下碗想,这个手,还是分不了。”
      即便已生异心,仍能举案齐眉。石南生性散漫,但很依顺陈思明,把他当自家男人看待,不愿给他任何负担。他想到四年前,他在杭州拍广告,他们去探班,为一点点小事吵架,他跑前跑后地说软话,最后两人和好了,在断桥边拥抱着看烟雨朦胧的西湖,他在一旁打着伞看他们,别开脸去。
      我会想起那个女孩子,你也会想起那时的她吗?真的,不执著,就没那么多桎梏,陈思明,别闹了,别再伤她的心。他呆在路边,错过了好几趟红绿灯的转换,随后招一招手,拦下刚下客的出租车。
      在电影里,他演配角,充当小角色,衬托主角的英明神武盖世无双,可在生活里,他不乐意再这样。
      故乡白云天涯,屋前金盏花。他要回越南会安去找母亲,他哪儿都不去。他也没料到,路人的满腹牢骚竟是他的当头棒喝,神启一般指引他掉转方向——够了,受够了,他要清风两袖上路去。
      在首都国际机场,他扔掉了手机卡。没人能找着他了,父亲、陈思明、石南和剧组,都找不到他了。剧组应该会找父亲麻烦,他签订了合约,违约金是很庞大的数字。也好,该让父亲破点儿财了,他休想全身而退,休想。
      他带走了《黄金城》的剧本,盗/墓历险,旧瓶装新酒,不稀奇的题材。跟金钱相关的故事总会轻而易举地动摇人们的原则和信念,哪怕惊扰了亡灵,带走了财富,仍是额手相庆的人间正道。他在三万英尺的高空冷静地看他的台词,不期然想到母亲诉说拍卖图录上烛台时的神情,她说:“圆/明/园。”
      没了圆/明/园,仍有颐和园,恭王府,什刹海。有的人仍能毫发无伤,坐享财产,富足逍遥;也有的人离去了,在小胡同里过活,打着蒲扇晒着太阳,闲坐时偶然说一桩宫中旧事;更多的人在际遇中浮沉,对前尘往事闭口不言。
      他不演《黄金城》了。帝王享有特权,便以为身外物都带得走,是谁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非要带去不可,还得带走最好的。可他失了算,他想入土为安,但后人偏偏要让他不得安宁,更可恶的是,还有一大帮人拍手叫好。
      他不演这部戏。

      11
      他在伦敦住了四天,母亲就来了。
      在拍卖现场,他见到了那只鹤踏龟背的烛台。母亲一再举牌,对它志在必得。他坐在最后一排,衣领竖起,他早该猜到母亲来伦敦的用意。
      办手续时,他轻轻站在母亲身后,用法语和她打招呼。其后他便得知,它是母亲变卖帮父亲还债的珍宝之一,源自母亲幼时的回忆,一家三口住在圣马洛海边,屋子建在悬崖边上,玻璃墙外面就是蔚蓝大海,入夜时在露台上点灯喝酒,观望鲸鱼成群回归。
      他的外祖父过世半个月后,外祖母晾衣服时,从阳台摔了下去。但母亲坚持认为,他外祖母是故意的,如果你不在了,我也可以不在了。至于孩子……不,他们有自己的路,他们只属于他们自己。
      三十多年后,母亲步入他外祖母的后尘。他家的女人全是宁为玉碎的烈性子,但外祖母要美满得多,父亲还活着,却失去了记忆价值,外祖父死去了,还揣在心窝里暖着,母亲笑:“我不想再知道他和别人怎样,半点都听不得也看不得。我没别的事想做,只想回法国,就回来了。就这样。”
      人生除死无大事,母亲四十四岁了,生命中已然不仅仅只在意那个叫爱情的东西。她跟他父亲是能过下去,可她要的,是心平气和。
      他消失,也只因为,他不想看到一些人。是好是歹,他都不敢再让自己知道。在《黄金城》里,他演爱慕女主角M的异族人,但M是J的,他拼尽力气也得不到,当J和M纵马归去,他跌坐在齐腰深的草丛里,狠命扯着青草。
      而下一个镜头,是他在扯着自己的头发。初相见时,不羁的草原青年一头长发在风中飞扬,落幕时,他两鬓斑白,垂垂老矣。
      好多人都有过一段丢脸的爱情,丧失尊严和自我,苦苦哀求苦苦追问,做尽傻事,然后在风霜里老去,永远都成不了传奇。
      他想象着电影必然将会有荒草丛生的景象,在暮色四合的机场里笑了起来。是有女孩子追他的,但他心里腾不出空。在无数次夜晚的航程中,舷窗外光线变幻莫测,极偶尔的刹那,他脑中浮现女孩子们的脸庞,转头时惊见一轮圆得分外饱满的月亮挂在空中。
      他和颤巍巍的胖月亮对视着,它俏生生,亮汪汪,他疑心下一秒就能飞扑着把它捉住。
      然而他该死地想到了陈思明。
      月亮近在咫尺,永不可得。他合上眼,摸索着把报纸展平,盖在脸上。

      12
      候机时母亲摸出指甲剪,将他牛仔裤管磨损的线头剪一剪。他想说这是某种落拓的风格,但他只把头向后一靠,舒心地沉入梦乡。
      母亲蹲着剪线头,轻声说:“中国人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可我从三十多岁补到了四十多岁,我老了,不方便再穿破衣烂衫出门了。”
      “你外祖母去世前给我买了两大箱子衣服和鞋子,我穿到了十七岁。她临终前对我说,将来要过上好日子啊,有体体面面的衣服穿,嫁恩恩爱爱的丈夫,安安稳稳的过一生。第二天傍晚她就坠了楼,原来那是遗言。”
      所以母亲走了,数十载云烟岁月,换珠衫依旧是富贵模样。看看时间,差不多要登机了,他摇醒靠在他肩头沉睡的母亲,并肩走向机舱。
      又是夜机,后座的年轻母亲在给小女儿讲《小王子》。他微微笑,记起石南说,这位伟大的作者圣·埃克苏佩里连求婚都别出心裁,他号称要带龚苏罗看星星,却在直升飞机上以坠机作要挟,威逼利诱她答应他的求婚。
      气流到来时,机身猛烈抖动,母亲握紧他的手。他沉沉地闭上眼睛,看到十七岁的自己,在清冷的雪天捧起双手呵气,一抬头,对上一双晶光灿烂的眼睛。那女孩子把手从男生的口袋里抽出来,笑嘻嘻说:“我基本功不行,必须耍点心机,装装×。”
      他走向教学楼,女孩子又说:“哇,那男孩是外国人吧?好帅啊,我口水都流到裤/裆了!”
      他们在同一间考场,一进教室,她就掏出筷子,浸在小酒精瓶子里。接着她烧了大半个钟头,把筷子烧成炭笔,又慢条斯理撕了一只馒头,掰成小块小块的当橡皮,对着模特作画。
      馒头用来擦线条的效果还是不错的,整间考场为之侧目,监考老师和校方的巡视人员也来看她拉风的表演。事后她说,搞艺术动点儿心思没坏处,只要能搏出位,被看中了,画功相对来说就不会被严苛审阅了。
      跟娱乐圈多像。他记住了女孩子萝莉般甜蜜的粗鲁,她乌溜溜的大眼睛,流波转盼灵活至极,还有她小小的皱着眉头观察着模特的神态。她多可爱,却不是他的。
      考完试出来,他望见她的男朋友等在长廊尽头的大雪里,右手拿着网球拍打得潦草,左手的烟燃到尽头。他走过他身边,又折回来,在落雪的校园和他打网球。
      她考完,三个人去吃火锅,她呱啦啦地大谈恋爱经,和他分享她青梅竹马的恋情。她的脸被店堂的灯光染得金黄,让他以为世间所有的爱情都像灯火般璀璨。
      夜晚的航班上,他俯身去看夜幕下的法国,一城灯火,像初相识。飞机降落时,倾斜出很大的弧度,他轻飘飘的21克灵魂就此跃出深灰色大衣下的躯壳,端起云端中的那碗孟婆汤,痛痛快快一饮而尽。

      13
      他退隐第九个月,《黄金城》在蒙古草原紧张拍摄,顶替他的是一张同样出色的亚裔面孔。人们淡忘了他,只有零星粉丝和陈思明伉俪仍在打探他的音讯。
      在今天,写一封邮件有多难?打一个电话有多难?在社交网络留一句话有多难?科技让他随时找得到她,但永远得不到她。那么,他也不给她找到。宴席过后总要离场,且让他们做他们的鸳鸯,而他一声不响,远渡重洋。
      母亲是法国籍,他十八岁那年也入了籍。在圣马洛,他们改变时间,改变语言,一切时过境迁。他外出采购时,连手机都不带,除了母亲,不会再有人找他了。但是不论多晚,他都会回来,不让母亲担心。
      平日里,他只说法语和越南话,和中国不必再有任何关系了,不上中文网站,不看中文报刊,所有中国的一切,他都完完全全不知道了。
      小报记者最近一次拍到他的照片,是在北京,他穿墨蓝色的衬衫在工体北路拦车。石南盯住那张侧面照片看了又看,对陈思明说:“哼,这件衬衫不是你大前天穿过的吗?他们又拿你的照片蒙人。”
      世间遍布和石南相似的女孩子,言语矫情举止做作,可那似乎只是她的特征,是独一无二的美好,值得他费尽心机。他培养自己练毛笔字,打网球,还居心叵测地送陈思明相似的衬衫和大衣,像是在打扮另一个自己,这样当她看到陈思明,也会想他一想吧。这样当陈思明看到镜子中的自己,也会想他一想吧。
      但以身相替这回事呢,实则只会出现在志怪小说里。就像他母亲兢兢业业按照食谱做一碗牛肉河粉,总不像样,她在巴黎市中心几家高级越南餐馆也没吃到正宗的,还跑去十三区的河粉店,仍不满意。
      你知道,秘方这东西是存在的。你知道,但你搞不到,别人偏不许你染指,不教你知晓。
      但是没关系,在牛肉河粉之外,还有甘蔗虾,菠萝鱼露米饭和春卷也都很美味。他和母亲开的小馆子越做越好,连法国本地人都会晃过来小坐,专程喝一杯母亲做的滴露咖啡。
      他渐渐了解,没有人能够真正离得开,但庆幸的是,在盛年他就找到了一处安然所在,舒舒服服地待下来。
      客人们也都待得安适,三三两两的在暖融融的餐厅里吃巧克力,喝咖啡,翻杂志,说笑。外头落不落雨,刮不刮风,下不下雪都不紧要,沙发柔软,点心美味,怕冷的女客膝盖上搭条羊毛小毯,捧着暖手宝看看美剧,来到这儿的人都是很快乐的人,而他是此间的主人,挺走运。
      起风了,天变凉了些,母亲恬静地收拾着餐桌。他取出暗绿色羊皮披肩,搭在她肩上,顺手递上他刚烤好的椰子小甜饼,他和母亲都很喜欢。
      母亲十岁时,外祖母计划来年春天带她回越南看花,她很兴奋,抱着大摞越南风光明信片看个不停;他十二岁的初秋,父母夜夜打点行装,准备回到中国,他好高兴,打开酒柜,偷偷喝了几大口香槟。
      他们都曾经如此期待明天,仿佛明天对所有人都毫无恶意。

      (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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