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妇》牛尔尔

46、结尾

　　死，也不过是悬在头顶的一道雨云，又知道它来，又希望来一阵风吹慢它。
　　它慢慢吞吞地行着，终于落了下来，雨水飞溅着，无声地宣告着它来临了。

　　死，也并不是血淋淋的，甚至也不露骨，不残忍，甚至都比不上看病榻上的人残喘更让人悲苦。
　　是一盒庄重的尸身，冰凉褪色了，立在眼前，躺在一团白色中，她也无法去掀开棺材盖看看那人死去的面容。

　　人说，她死得很平静，手边还放了一卷经。
　　怎地还特意说一句呢？难道自己就不平静么？又没有哭闹，又没有尖叫，更是绷着严肃的哀容，像个假的人似的站在原地，是个木头桩子，然后风干了。

　　许则之的宽袍大袖下，那只手死死扯着她的腰带，仿佛她是条发了疯的野狗要随时冲出去亮出牙撕咬一番似的，死死拴着，面上云淡风轻，也是那模子印出来的哀容，没有一点不体面的样子流出来。
　　她偏偏就没有疯，让许则之紧紧攥她的那只手成了徒劳，她站得很直，像是从前给太子妃守灵一样平静地望着。

　　停灵七日，然后出殡，她望见火盆里烧着的排场，略微合目，眼前亮出一条幽黑的河，黄子芩是在那里等她了。
　　僧人做法事，那名为雪茵的小妾跪坐着呆呆的，似乎也是想不通怎么人就忽然没了。

　　卓灵站了会儿，忽然很是没心没肺地拉着许则之道：“天气冷，我们回去吧。”
　　她一身黑衣，本就显眼，像投进灰中的一滴污血，此时忽然离开，也有人侧目瞧她的。

　　许则之道：“我回去替你拿衣裳。”
　　“谁要替她守丧了，平白无故的叫我来看死人做什么，回去睡一觉。”

　　许则之呼吸一窒，也有些想不明白，然而卓灵话都说出来了，他又不好阻拦，只好轻轻招手，牵着她上了自家的车，车里，卓灵居然慢慢地笑了起来，却也不说话。

　　许则之道：“人说是因着天气忽然转冷……”
　　“死哪里还有原因的？又不是我亲手把她送走的，说这些有什么用。”卓灵不耐烦地摆手，不肯听他猜测死因，许则之试探道：“早知我还是再极力求上一求，或许你陪着阿姊，也能熬过这个冬天。”

　　“死就是死，我也会死，你也会死，人人都有一死，露出这表情做什么，你也不和她朝夕相处。我看林相脸上倒是凄凄惨惨的很是可怜的样子，他哭什么，他最盼着她死了。我看他先死了的好，他死了，说不定阿芩能多活二十年呢，这世道就是这样，好人总是不长命，什么猪狗都活得久呢。”卓灵把“死”字挂在嘴边上，倒豆子似的突突突往外洒这个可怕的字眼，说完又面无表情了，呆坐了一会儿。

　　许则之道：“也不好对别人的事说什么。”
　　卓灵道：“我也知道，这话也只对你说说。”
　　许则之便不答话了，伸手揽过她肩膀，任由她靠在身上。

　　回了家，水香迎接上来，卓灵却不提黄子芩的事，只说饿了，叫人摆饭吃，又看了会儿书，在院子里走动了一下，看着倒是心宽，晚上躺下比平日里早些，水香也并不问什么，等侍候她睡下，抱着胳膊走到外头，坐在屋檐下，零零碎碎的雪才慢慢往下飘。

　　兰英不知她们都是怎么了，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踌躇着坐到水香身侧。
　　水香这才道：“怎地不去睡觉？”
　　“嗯……”小丫头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水香道：“倒是有些恨。”
　　“啊？”
　　“也不知该恨谁，只觉得恨。”水香擦擦鞋尖，拢起双腿。

　　“我不明白。”兰英道。
　　“又想笑。”水香面色平静，也没有什么悲喜，又捏起几根头发挑起来看看，在手心搓热了，再扔回去。

　　东王向来是玩弄舆论的好手，不多日，坊间传出消息，说林泽闻此人宠妾灭妻，厌恶正妻所出的嫡子就把他打死了，儿子死了还没到三个月接连迎娶了两门小妾。岳丈死后则更是变本加厉，听丞相府里出来的人说他明知自家夫人体弱多病，还屡屡拳打脚踢，从前此人一贫如洗，全靠老师听明公提携才有了如今，然而岳丈一死就对正妻变了脸色，正妻躲去南苑清修佛法，尚且不满意，还暗中买通人，设计害死了她，全然不顾南苑是皇家的地方，手都伸了那么远——

　　若是细细琢磨，便会发现其中的不对劲，但是奈何真假参半，真的事也是有的，证人也是有的。
　　卓灵也在京中妇人中间作证：“我央求东王殿下叫我陪着去，也能照拂她一二，好歹也是从前的朋友，又有何不可呢？可林相他……他亲自与殿下请求，不准我去。那我心道，我不去也好，没曾想，他连家中的婢女也不容她带……”

　　说着，她便流出伤心的眼泪，人听了都很惊异：“从前林相夫妇相濡以沫，相敬如宾，从来未曾听过这样的事。”
　　“是阿芩藏得好，若不是我亲眼见了，我也不敢信呢！”

　　坊间流言自然无法动摇林泽闻的根基，然而人言可畏，他从岳丈那里继承来的人脉也变得不甚牢靠了，他此时才发现，东王是绝对警惕他的，这是注定了的，他身为丞相又很是年轻，在先皇时便势大，太子即位也并未与太子相抗，他是不要这样的臣子的。

　　而此时再回头去笼络先前的人脉好为自己保全也已是来不及了的。
　　来年开春，林泽闻被降职到西边去了，又说他的宅院太大有违礼法，推倒了，又将他手头有的听明公的宅院另赐了黄家的一门远亲。

　　春分日，东王正式登基为帝，骆国使臣进京，带来好消息，原来曾经说死在边境的和亲的七公主被他们救了下来，然而战事频发，骆国百姓藏下公主，如今两国交好，便将公主还归皇帝陛下云云。东王要接七公主回京，预备再备上丰厚嫁妆与二十城为陪嫁与骆国结亲。

　　这样的佳话是真是假，众人也不得而知，只是京城大门终于开了，水香被卓灵填进了单家进京献贡的队伍，随着南下的商队远去了。

　　“她与单家往来密切，这事，我是知道的，先前我也受过单家恩惠，这些事，就不必报上来了。”许则之挥挥手，然而来人还没下去，又说：“老爷，南苑的僧人说开春繁忙，忘记了将信寄来，说本该是立春日送来的。”

　　桌上放了一封信，他并未拆开，只道：“我知道了。”
　　他是知道信中的内容的，先前在东王面前看见过。

　　忙过公务，许则之揉揉肩膀。现在的今上倚重他，却也精通权衡之术，他处处受掣肘，因此比从前繁忙了许多，按着眉心远眺片刻，拿起那封信走到后院去。

　　许灵繁正在院中读书，卓灵说，要趁着好春光多在外头晒一晒，却也不叫这小子拉下功课，于是索性在院子里设了一书阁，两面通风，正对着风景，设计了一书箱以免风雨吹刮到书上。

　　卓灵正坐在院子中，膝头摆着一卷书，似乎是看累了，歪在椅子上合目。
　　许则之走过去，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是他，又躺了回去。

　　“回里头睡，外头小心着凉。”
　　“春光正好，蜷在屋子里总不像回事。”卓灵道，许灵繁读完了一页，匆匆跑过来给许则之行礼。

　　许则之问了他几个问题，又叫他回去继续读书了，回头看卓灵，仍然是半眯着眼休息，似乎很是惬意。
　　从袖间掏出那封信，迟疑着递了出去，卓灵也并不挪动，声音像挤出来的：“什么东西？”

　　“我想，是阿姊生前写好的信，只是僧人忘记了，如今才送来。”
　　“哪有什么好看的，你到一边去，勿要挡着我的阳光。”她又蜷了一下，膝头的那卷书顺势滑落，他捡起来，见是《金刚经》，笑道：“怎地开始钻研佛法了？”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卓灵嘀咕了一下，“读起来发困，好入眠。”
　　“说起来，我听人说你将水香也赶出去了，这恐怕不好吧？”
　　“她自己说想去南边看看风土人情的，也是今上治国有方，南边的叛乱也平息了，看看也好。”卓灵的眼睛闭得越发紧了，似乎真是困了。

　　“先前灵妹不也想回南边去？这次不想想办法悄悄地回去看看么？”
　　“没有意思，舟车劳顿，累得慌，我还病着呢，你絮絮叨叨说些什么，不要扰我休息。”

　　“信，我便放在这里了。”许则之道，转身走出没几步，身后的人笑了：“许则之啊，你试探我什么呢？”
　　“灵妹何出此言？”

　　“你既然已知道了，我心里总也没有你，不如将我休了吧。好几条理由，无子，又背着你另有所爱，身上有病，话也多……”卓灵仍然闭着眼，像是梦里说话似的。

　　许则之顿了顿，背过手，静静地垂眸望她：“然而她已死了。”
　　“是啊。”
　　“我便不在乎。我心里有你，与你无关。你这些日子嗜睡，不肯吃药，饭食减半，我都知道，然而我却不允准你死，从外地请来的神医很快就会到了。世间男子没有像我这样的，你的感情惊世骇俗，我也并不在意。”

　　许则之背着手，微微弓下腰，静静地看卓灵。
　　卓灵也终于睁开眼，冷冷地与他对望。

　　四目相对，许则之轻声道：“我与他人不同，你会看见我待你的好。我们是夫妻一体，再不要说休妻这样的话了，无出也好，多疾也罢，甚至你的那点私情，也只是过眼烟云。”

　　“我觉得对不住你。你值得更好的。”卓灵声音柔和，对方却微微笑道：“你觉得欠我也好，不欠我也罢，都与我无关。是我要如此为你做的，我要待你好，与你做什么，没有关系。”

　　良久，许则之轻轻抚过她的鬓角：“希望你明白，我是真心待你好。我也知道以你的性子，没有回心转意四字。只是，你已经是我的妻，我已经得到了，你与阿姊的日子，是从我这里偷来的，我不计较，因她待我有恩。如今她死了，我便不再允许了，从今往后，是你与我两个人的。”

　　夫妻两个对望，卓灵在许则之的眼中看见自己那犹如一口透明瓶子的扭曲倒影。

　　“我只是想睡会儿。”她轻声道。
　　“好。”许则之松开她，在她膝头放下了那封只有两个名字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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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
写得不好。
没想到能一直有人看，太惶恐了。
谢谢这三百多收藏的朋友（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