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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大雪日 ...

  •   将包袱里的东西一一地摊开,用手指头拨着数,黄子芩病恹恹地卷了一条棉被,总也不觉得暖,黑猫似乎知道她时日无多,格外宽容地卧在她膝头,她微微笑,听见外头细碎的声响,微微闭了闭眼,也不知他们这次又偷去了什么,断了她哪一条活路。

      熬过了小雪,小雪还没落雪,就是天滚着泥浆似的灰,一整天都阴沉着。
      小雪过后,便是大雪,糨糊一般的天粘稠地吐出点碎星子,落雪渐渐地飘散在窗边。
      那日子总该来的,她心里是明白的。她来时,把所有可能身边的陪侍都撇去了,孑然一身地上了山,被囚在这里头。

      回想一生,她没有什么才华,不过读过一些书,年少时心高气傲,有些下棋的才能,曾扬言若谁能赢了她,她就嫁给谁——心里想着不会有人赢她的。

      父亲生于从前显赫后来没落的世家,有个庶出的兄长,她没见过这位伯父,他早早地病死了。似乎她家里沿袭百年,大都短寿,男子女子似乎都容易因病而亡。从前,她前头倒是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只是襁褓中夭折了两个,一个生了急病,七岁时没有了。父亲年迈时才得了她,娇宠地听她的意思。
      父亲年轻时也是风流人物,生逢她难以想象的盛世,家中美妾无数,歌舞伎人把家里那么多间屋子住满了,又常与朝中文臣武将设宴应酬,后来作了先皇的老师,更是声名显赫。

      只是她出生时,父亲也有些收敛了,只是家里还豢养着那数不胜数的女子,她被抱在臂弯与众人赴宴时,女子们欢声笑语,回去后,后院中常传来哭泣声,也有人跳了井的,那些事,是不能给她知道的。

      但她就是知道了,蛮横地要替一个女子做主,父亲却说,你与她们不同,你是名门贵女,她们是自卖为婢,你大可宽容主持公道,须知这公道却不是她应得的,是你给的。

      她体悟到生来做主子的感觉,却觉得痛,后来大发雷霆,找了个借口,请父亲把那些歌舞伎的身契还给她们。家里没有卖奴婢的先例,觉得不体面,所以放出去还自由身,还算是佳话,父亲允准了。然而她与鲁大人对弈,赫然发现鲁大人带来的姬妾赫然就是从她府里放出去的。

      她不解,那女子也并不抬眼看她。父亲给她答案,那些放了自由身的姬妾自小就专作贵族宅中的金丝鸟而活着,阿芩将她们放到野地去,她们如何能活呢?

      她后来便不太伸手管父亲的事情,闭上眼,在自己的院子里过自己的,虽然清净,却觉得寂寞,于是请其他女子来玩,于是见了卓灵,那时关系并不很要好……但也听说卓大人秉性正直,只是在朝上大胆直谏,也不懂变通。后来听说惹了什么人,全家要被发配为奴,她忽地生出恻隐之心,求来了卓灵,放在自己身边。

      卓灵,水香,陆续地来了。
      回想起来,那美好的日子……连四年都不到。

      卓灵不喜欢水香能贴身侍候自己,水香又素来沉稳,除了认字的时候会显得笨拙慌乱,其他时候都像是姐姐一般,而卓灵又闹得很,一天要想出八百个花样来玩。

      啊,想得太远了。黄子芩闭了闭眼,总觉得眼皮很沉,闭上眼,就有千万个画面在眼前浮现,而睁眼,只有一片凄冷的灰白,猫儿换了个姿势,把尾巴叠进爪子底下,在她膝头盘成一坨,倒像个佛像似的,底端平平的,上头露出安静的表情,她伸手在黑猫颈下挠了挠,黑猫就抬着下巴伸展身子……

      雪星星点点地飘散起来,不像是从天上飘下来,更像是从地上浮起,久久地凝在半空中。
      她支起窗户,冷风卷裹着雪花骤然挤了进来,猫儿觉得冷,又缩了缩,她扯了手边的被子,悉数裹在它身上,它钻得很紧,哪里漆黑往哪里爬,最后从她膝头滑下去,紧挨着她的腿睡着了。

      她轻轻起来,只觉得眼前一片恍惚,肺中淤血似乎都消停了,因她走动而掀起波澜,猛地往外涌着,她一阵轻咳,怕惊扰了黑猫的好梦,将仅剩为数不多的炭都填进了炉子了,搅动了炉火,底下虚弱的火舌猛地碰见了这上好的炭,借着她用火钩掀起的那阵风,暴涨起来,吞没了炭,竭力地往上爬。

      身后仿佛站着人,她大概知道是谁,它们已经在她身后站了许久,她软弱过,决意先一步地跟它们走,也强硬过,在家中竭力奔跑,甩脱这沉重的暗影。

      然而时候终于到了,它们和她维持着一种寂静的体面,要她从容地,而不是站在火炉旁边捂着帕子咯血而死。
      炉中的火轰一声烧了起来,烤暖了半边屋子,然而大开的窗户窜进来的冷风犹如咆哮的雪兽,冲破这层暖意,将她夹在中间。

      她静静地脱去鞋子,跪坐下来。
      没有带来棋具,她闭着眼,在脑海中下盲棋,面前坐着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少的自己。

      林泽闻下棋是赢不了她的,可她还是嫁了,因父亲极力主张。她那狂妄的言语,终归不被承认。
      那些舞伎的公道,是她赐下的,不是她们应得的。
      而她所有的那些才能,是父亲赐下的,不是她生来就有的。

      睁开眼,棋局未完,雪已经飘进了屋子,化了些,也留了些,屋子里的热让她觉得冷。
      总也觉得冷,她却没有再披衣裳,黑暗中,有人给她套了枷,上了锁,她只觉得一阵眩晕。

      她想起前些日子卓灵来,牵着她的手走过荒草丛生的后山,在半山腰望见的那寂静的仓河与绵延无边的农田,若死后变得轻盈,或许能离开京城,往远处瞧瞧,亲眼看看书中记载的仓河奔流而下的瀑布犹如万马奔腾的景象,或是严冬时结了冰的河面上有百姓牵着绳索打洞,要从里头掏鱼出来,也不知是真是假。

      也想去看看柔情如水的南方,再往南还有终年夏日的南蛮之族,听闻也有些不同的婚俗,女子出嫁之后也还要回娘家住,男子才是泼出去的水……她想着想着,又觉得天真,哪里就有这样的风俗,恐怕也是人杜撰的,在书上乱写,惹她异想天开。

      或许有来生……
      卓灵得知她的消息,或许是会寻短见的吧……也或许不会,她把水香托付给了卓灵,卓灵再怎样蛮不讲理,总不会轻易地撇下她的托付,总能有个奔头……总能……

      为何脸颊冰凉,落了些自己也感觉不出的泪?然而却抬不起手臂了,那漫天的雪在眼前化作一片灰白的雾。
      胸口堵得发痛,喘不上气,前胸后背都仿佛针扎一般。

      却动也动不了,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抽干了,冰霜在身上解冻,四肢百骸中都钻着细密的疼,像有锥子在她身上挖了好多个眼,上了织机,有人用自己的身子穿针引线,钉下了无数枚钉子。

      雪似乎落在了指尖,猫猛地耸起身子,喵呜了一声,踩在她膝头。
      活着若不得喜乐,便与我同死吧。
      生界总没有你我的容身之处。

      黄子芩跪坐着,脑袋咚一声,靠在了墙边,噙着若有若无的一丝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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