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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哀红 ...

  •   夜雨溶溶,顺着青瓦雕椽频滴,是扯断的银线,再也续不上。围绕着画楼种满了鲜红的蔷薇,仲夏节气正是开得最盛的时候,偎墙依楼,娇红缥缈,画楼就仿佛飘在红云里,烟雨迷蒙,更加如神宫仙境。蔷薇经了雨,越发光鲜娇媚,满地残红,好似洒溅的鲜血。
      濯涟听到雨滴滴在房檐的声音,隐隐伴着秦淮河水的荡漾声,睁开眼,自己正躺在一张红木百蝶雕花拔步床上,身上盖着一床水红蔷薇缎子被,洋红绣蔷薇花的帐子没有拉下来。红木雕漆圆桌子上一只白玉狮子香炉袅袅吐着青烟,烧的应该是檀香,香味若有若无,因为屋子里弥漫着浓浓湿暖的蔷薇花的香味。一个穿银红衫的女子正倚窗看雨,窗子开着,雨水顺着房檐滴下来,窗口一大簇艳红的蔷薇,女子就在蔷薇旁,好像蔷薇花化成的精灵。
      “这是什么地方?”
      女子听到声音,手触了一下窗外带雨的蔷薇,缓缓至窗前道:“公子醒了。”
      濯涟见眼前的女子身着银红绣蔷薇绸袍,轻挽发髻,一髻青丝顺着脖颈垂下来,更加妖艳魅惑。面若夭桃艳李,神似梨花秋水,又有这满眼的红蔷薇,他真的疑心她是蔷薇花妖。
      “这是什么地方?”
      “秦淮星月楼。”
      濯涟听到“星月楼”这三个字才知道,眼前的女子就是无人不晓的秦淮名妓楚红蔷。他没有见过她,也早耳闻她容华绝代,才压仕类,今日一见果然不是虚传。但他素来耻于同这路女子来往,今夜竟然睡在她卧房,传出去真真一世英名尽毁。
      “我怎么会在这里?”
      “公子喝醉了,有人把你送到这里来。”
      濯涟这才又想起来,今天是素琤和娄思敬成婚的日子,自己两小无猜,倾心相许的未婚妻子,今夜已是他人妻室。
      “是什么人把我送来的?”
      “这就没人知道了。”
      濯涟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睛柔媚细长,醉心迷神,连忙下床起身就走。叮铃一声从桌子下面跑出一只金黄小狗,脖子上带着一只铃铛,毛团一样跑到红蔷脚下,她抱起小狗,摸着它的下巴和头顶。这个女人说话做事都是慢条斯理,好像一切于她都无关紧要。今天真是诡异的一天,素琤嫁给了别人,自己又无缘故住到了一个妓女的家里。
      第二天外面传言娄思敬夺了怀濯涟自幼聘下的姑娘,怀濯涟就在两人成亲之日宿到娄思敬先前相好楚红蔷的住处,以报夺妻之恨。
      濯涟得知气的五脏欲裂,不管如何辩解也没有人肯信。一个同窗笑道:“雁秉兄真是艳福不浅,卢小姐不过布帛菽粟,寻常女子,楚红蔷可是龙肝凤髓天下珍,鲜美至极。”
      濯涟勃然大怒道:“你竟敢把素琤同风尘女子相比!”
      对方见他横眉怒目,杀气腾腾,也不敢再说,赶快避开他。
      濯涟无辜受此大辱,闷在家里好几天也不愿出门,但到底要弄清缘由,不能随意蒙了个不白之冤,找了一天气急败坏到了星月楼要向楚红蔷问个明白。
      丫鬟春荠引他进了那一夜的卧房,红蔷正坐在桌旁插花,一大束红蔷薇,她调整着枝条,让花束看上去更协调些,花瓣触到她脸上,美人如花。
      红蔷一边理花一边道:“正也想找公子来,公子竟然自己到了。”
      “我与你往日并没有仇怨,为什么无端污蔑我与你有染,毁我声名?”
      “公子错想我了,我并没有此意。”
      “你无此意,我当夜如何会在你家里?”
      红蔷还未答话,春荠愤愤道:“你这个穷酸书生好没有廉耻,多少王侯公子仰慕我家姑娘,我家姑娘都置之不理,就凭你,哪里进得了我家姑娘的眼。当夜是娄思敬的家奴抬了个人过来,说是姓娄的醉了要见姑娘,还没等我家姑娘说话,一群人就抬着你进了卧房,扔到床上就走,到了跟前才认清不是姓娄的。我家姑娘坏了名声还没说什么,你倒先委屈起来了。”
      “她又有什么名声。”濯涟心里不平道。
      “着实是如此,若有损公子英明,还望见谅。不过清者自清,公子洁身自好,旁人今后自会明白,又何必烦扰求全之毁。”
      “我知道了,是娄思敬故意设计污蔑我与你有染,他抢了我的妻子,我又和他的相好牵扯不清,他的恶名也就消减了不少。”
      见红蔷低头不语,濯涟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怒道:“夺人妻室已是失德丧行,你们又如此毁人清誉,简直天理不容。”
      “卢家小姐是自己愿意,没人逼她,一个巴掌拍得响了?”
      濯涟听了怒火中烧,刚要发作,没想到春荠先气道:“姑娘好糊涂,那姓娄的忘恩负义,辜负姑娘一片痴情,如今又造这样没天理的事污蔑在姑娘身上,姑娘怎么还要向着他,任人这样作践自己。”
      红蔷也不说话,神色惨然,起身拂袖而去。濯涟被晾在一边不尴不尬,不知如何是好。本来是自己有理,这样好像他胡搅蛮缠,想想怒火中烧,也推门就走。
      依稀又过了近半个月,一日夜里濯涟同几位好友乘舟游湖,对面行来一条画船,上面挂着红纱灯。
      一个人向濯涟道:“雁秉兄红颜知己到了。”
      “再敢造谣。”
      濯涟出身诗礼大家,家规甚严,从不许子孙留恋烟花之地。这次虽然传闻他与楚红蔷有染,但他素来洁身自好,家中人和好友也不深信。此夜又见楚红蔷的船,友人间好好打趣了他一番。
      当夜一直到半夜才散,众人纷纷离去,只濯涟独自留在岸边的亭子里赏月。月光清冷,寒星点点,尤其在这江边,映着江水声,更加苍凉。
      濯涟正抬头看月,听后面有人道:“公子怎么一个人在这大冷地里?”
      回头正是春荠,笑嘻嘻道:“我家姑娘请公子到船上坐坐,要我问公子敢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
      从星月楼回去后,濯涟也耳闻了楚红蔷的为人,又知道娄思敬对她背信弃义,相比他更加可怜,心里正悔恨不该无端误解她,想要登门致歉,既怕悠悠之口,又怕她得理不让人,自己自取欺辱。现在她来请自己上船,刚好借机赔礼。
      濯涟刚进仓里,红蔷回头笑道:“还以为你不敢来呢?”神色比上次欢快许多。
      “上次多有得罪,姑娘不要见责。”
      “怎么会?”
      红蔷请他坐下,叫丫鬟端茶上来,望着窗外的月亮道:“今天月色真好,不出来赏月真是可惜。”
      “凄凄惨惨,有什么好?”
      “我喜欢,人世何尝不如此?”她眼中闪过一丝苍凉。
      “姑娘宽心,无情之人,何必空留恋。”
      红蔷笑道:“本来是我要和你说的,怎么让你抢先了?”
      “姑娘不怪我上次鲁莽,还要开导我,让我无地自容了。”
      “我知公子是痴情清正之人,同那些眠花藉柳,斗鸡走狗,不思正业的纨绔之弟不同。只是情之一字,缘分使然,即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强求也无益。公子正意气风发之年,理应留心功名,将来功成名就,不怕没有倾心相许之人。”
      “姑娘说的如此坦然,我听闻,自从和娄思敬相识,姑娘就谢绝了门客。去年他因瞿安国一案牵连入狱,本家亲戚见他无父母在堂,封了府库,只等他坐罪侵吞家产,还是姑娘仗义疏财,叫人上京打点,才使得他逃过一劫。如今,姑娘心里就没有恨?”
      红蔷惨然笑道:“又没人逼我救他,有什么恨?”
      “姑娘如此说,我真是无地自容了。姑娘尚且宽大为怀,我还耿耿于心,真是心胸狭窄的小人。”
      “公子不是心胸小,是专情。要是随意就忘了,也就是铁石心肠了。只是他心已不在我身上,还能如何?公子定然很钟情于卢小姐。”
      濯涟怅然道:“我同她自幼彼此钟情,两家父母订下婚约,本想此生永结琴瑟之好。她也曾经说过非我不嫁,没想到还是移情了别人。”
      “有公子痴心一片,卢小姐也不枉此生了。”
      “襄王有意神女无情,是辜负此生。娄思敬不懂珍惜姑娘的情义,也是有眼无珠。”
      红蔷笑道:“我卑贱之人,如何敢承望?”
      “姑娘不可如此妄自菲薄。”
      “难道你心中不是这样想的?”
      一句话说的濯涟愣了半晌,他着实心虚。
      “我绝无此心。”
      “公子若是真心这样想,不胜感激。”看天色快黎明,红蔷道:“不敢久留公子,被人见了又说不清了。”
      “是小生不敢当。”
      “不过别人说倒也无妨,要不然公子岂不是更冤枉。”
      濯涟听了,思虑许久,忍不住笑出来。
      此后濯涟时常会去星月楼找红蔷谈诗饮茶,彼此结为挚友。
      因为秋闱濯涟一连两个月没有见过红蔷,科考后和友人游湖,见湖面一只画舫,船上挂着红纱灯,船桨划过水面,搅散一片五彩斑斓的灯影人影。红蔷同翰林学士张世昭的大公子张延正站在船头看月。
      “看,楚红蔷她和他又好了吗?”其中一个人指着船道。
      濯涟听了心里很是不悦,夜间一起泛舟,不知回去如何?回到家里辗转反侧一夜没有安睡,本想秋闱后去找她,也不去了。濯涟从未想过会和这种风尘女子有瓜葛,即便在此夜见她和别人相处之前,她在他心里也只是诗友之义,绝无男女之情。可是见到她同别人在一起,心里没有缘故觉得恼怒。
      他不能和这个女人产生感情,她是知情重义的奇女子,可是到底烟花之质,他怀家世代书香大族,怎么能喜欢一个妓女?
      濯涟在家闷了一月有余,发榜位列桂榜经魁第四,亲友同窗到家里贺喜也不出来见客。一夜在家闷的心烦难忍,禁不住出门漫步,不知不觉又到了星月楼楼下。夜深了,秋风彻骨,濯涟抬头向窗口望去,屋子的灯还亮着,窗前的蔷薇黄了叶子,枝上结了好多红色的梭型小果子。
      巧在此刻红蔷打开窗子泼水丞里的水,见他站在楼下,探出头笑道:“雁秉兄折桂归来了。”
      他也笑笑上楼来。春荠已经睡了,只红蔷屋里还亮着灯,红蔷亲自倒了茶过来,问他此次考的题目,所作文章。濯涟只是淡淡敷衍回答,眼睛盯着她看。
      她今晚穿着真丝水红绸袍,头发松松挽着,窗外是一轮明澈的圆月,夜风吹进,衣襟裙摆簌簌飘起,深秋夜里一朵娇弱柔嫩的花。
      “前几日和人游湖见到你了,船上好像还有张公子。”濯涟不经意道。
      “什么时候,不记得了。不过过几天他还说要我去府上看他园子里的菊花。”
      “你近来和他走得很近啊?”
      “也还好。”
      见红蔷无所谓的样子,显然她听不出他对此很不满。
      “不去行不行?”
      “干吗不去?他说新种了几株玄墨,开得尤其好。”红蔷理着窗口书案上的苔笺,不经意的说。
      “我不想你去。”
      红蔷听他突然正色起来,才觉出不对,回过头道:“怎么了?”
      “不怎么了。”
      红蔷见他好像受气的小孩子一样,捂着嘴笑起来。
      “笑什么?”
      “又谁惹到你气了?”
      濯涟见她还是不懂他的意思,更恼火,冲上去就抱住她。
      “你干吗?”红蔷着了慌,努力的要挣开他,柔弱女子根本脱不开。
      “我喜欢你。”
      “胡闹,我从来没想过。”
      “那现在想想。”
      “你是要报复娄思敬。”
      “我不是。”濯涟贴上嘴去吻她,红蔷不肯,被他几下抱进帐子里。
      红蔷花柳之质,到底敌不过他,被他一阵狂风暴雨过后,虚弱道:“你走,我不要再见你。”
      濯涟并不走,又死死抱住她道:“我就是不走。”
      “你我不是一种人,只可做挚友,不可□□侣。今夜我权当什么都没有过。你不要再来见我。”
      “我不走,我们怎么就不能在一起?”
      “我风尘女子,不洁之人,你牵扯到我只会辱没了自己。”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要他们说去。”
      “我不愿意。”
      濯涟又向她凑过去吻她,红蔷想要他走,可是身乏体弱,他不肯走自己也没奈何,也不敢叫春荠,传扬出去彼此都不好,就这样任由他抱住过了一夜。红蔷从未受过人如此,更没想到竟会是濯涟这样谦谦君子做得出。
      第二天濯涟走后,红蔷闭门再也不见人,濯涟来找她她也不肯见。濯涟也恨自己太鲁莽,害怕红蔷今后再也不肯见他。
      红蔷一连十几天闷闷不乐,懒吃懒睡,整日躺在床上也不梳洗打扮,心想:“他自幼痴心卢素琤,怎么会轻易移情自己?一定是恨娄思敬抢了他的女人,他也要以牙还牙,可像他说的,要是有意报复,当初早就做了,何必过了这么久,等到现在气也平了。回想起他因为自己要去张家拈酸吃醋的样子,也不像假的,或许他是真心喜欢自己。”
      一日濯涟又送了信笺来,写道:“久临绣户祈芳颜,花容石心忍不开。”
      红蔷起身,到书案前拿起笔在一帧玫瑰花瓣染的鲜红笺上写道:“无赖鲰生太张狂,抓心挠肝惹人伤。”写罢叫春荠送去。
      濯涟见了心里好不欢喜,前几天一直没有回音,今天有了,可见有转机。
      当夜到了红蔷屋里,红蔷也不理他,没有梳妆,背对着他在床上躺着。濯涟在床沿坐下,头靠在她肩膀上道:“肯见我了。”
      红蔷不躲,也不答话。
      “我是真心,绝非一时起意,只望你懂我的心。”
      “我的一片心只我自己知道,你的心如何只你知道。”
      “我心如你心,定不负相思意。”
      同濯涟在一起后,红蔷杜绝门客,只和他整日在星月楼形影不离。因为濯涟家规森严,两人不敢明目张胆,外人只知道楚红蔷有了新相好,却不知道真人是谁。但没有人想得到会是怀濯涟。
      一天夜里濯涟睁开眼,见红蔷正手托着头看他。
      “看我干吗?”他笑道。
      “看能不能看穿你的心。”
      “一片冰心在玉壶。”
      “不识庐山真面目。”
      “等你出了庐山就知道我的心了。”
      “不许乱说。”红蔷转过头去。
      “好了,我说错了。又生气了。”
      “我自幼在青楼长大,有人说我母亲也是此中人,也有人说我是被卖过来的,自己也不知道生生父母是什么人。此生沦落烟花,自知不洁之人,只求能遇到一个真心的人,不嫌弃我污秽,再苦再累,哪怕一起饿死病死,这一生也不算白活。”说到这里哽咽哭起来。
      “不要这样,我待你之心天日可鉴。”
      “我此生只真心过两次,一次是娄思敬,一次是你。他移情别恋,我如摘心去胆一般。你要是也一样,我不如死了好。”
      濯涟起身点上灯,在茶盅里倒上半盅酒,拿过案上的裁纸刀在手指上一割。
      “你要干嘛!”红蔷过去要看他的手。
      濯涟把血滴在酒里递给红蔷道:“你喝下去,你我血肉交融,我这一生绝不负你。”
      红蔷泪眼汪汪道:“我只求你不要忘了我,你是书香大家之子,与我定不能长远,你心中能永不忘楚红蔷这个人,我即刻就死也瞑目了。”
      “胡说什么,我们要一生一世。”
      “你生气什么,能不能在一处,我也不会再找第三个了。”
      “你敢,我和你一起死了也不许你。”
      “你又无端发什么疯?”红蔷说着也割破了自己的手,把血滴在酒里。
      “你又干嘛?”濯涟把她割伤的手指放到嘴里吸了几下。
      “此生只求两心相知相许。”红蔷端起酒喝了半盏,剩下半盏送到濯涟手里,濯涟拿过一饮而尽,两人月光下紧紧相拥。
      一日濯涟从家里过来,红蔷正坐在窗口一边绣花一边张望,见他来了,两人楼上楼下相视一笑。
      濯涟进到屋子,红蔷放下花棚子过来双臂搂住他的脖子。
      “想不想我?”
      红蔷在他脖子上咬了一下。
      “这个淘气鬼。”
      濯涟走到窗口,刚拿起花绷子要看,红蔷夺过来道:“绣好了才许你看。”
      “什么不许我看,一定是给我的,我非看。”
      濯涟伸手要夺,红蔷藏在身后不肯给他,到底还是让他拿到了手。是一条胭脂红手帕,上面绣着一株蔷薇,两只白粉蝶绕花翩翩飞舞,旁边题着两行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要和我比翼双飞啊。”
      “美得你。”
      “不是又是什么?”
      濯涟同红蔷在一起半年多,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风言风语传到怀老爷子耳朵里,起先根本不信儿子有如此事,等到说的人越来越多,只好叫家人暗暗跟踪形迹,才得知所传非谬,儿子果真和青楼名妓有苟且之事。怀老爷子当即叫人把濯涟从星月楼绑回家去,险些没又气晕过去。
      红蔷想去怀府打探消息,又不敢,想父子之间总不会为难他,只是至此恐怕要和他永诀了,整日以泪洗面,好几天也不肯进饮食。
      怀老爷子在书房上了锁,再不肯濯涟出门。濯涟几日水米不进,起先怀老爷子在气头上,也不许人劝解,恨道:“饿死了这个逆子也少了辱我门风的祸根。”
      不想一连过了四天,濯涟还是不肯吃东西,家人百般劝解也无果,到了第七天,人已经奄奄一息。怀老爷子亲自去劝也不管用,濯涟只一心要和楚红蔷在一处,如果不能遂心,情愿一死,以证真心。
      怀老爷子只好叫人把他抬到星月楼去,但从此再不承认他这个儿子,父子永不相见。
      红蔷被春荠扶着从床上颤颤巍巍下来,见他也瘦弱不堪,说话的力气也没有,抱住他大哭起来。
      濯涟的身体渐渐好起来,在红蔷面前总是笑颜温存,但红蔷可以察觉到他眼里的哀伤。
      “父子至亲,不能割舍。你不能为了我冒天下之大不韪,受人非议,做不忠不孝之人。”
      “父子之情不可抛,你我之情就是轻易割舍下的?好在家中还有兄弟奉养父母,我只能不孝了。”
      “得成比目何辞死。你肯为了我如此,如今死而无怨了。我只是不想你为了我这样的女人葬送了骨肉前程。”
      “不许你这么说自己,为了你什么都值得。父母跟前自有兄弟替我尽孝,功名前程,不过是名缰利锁徒惹烦恼。只要你不嫌清苦,日后我教书卖字,你针织剪裁,就这样相守一生,可好?”
      红蔷听到相守一生,扑到他怀里大哭起来,她多想就这样和他一辈子。可是她不能,她要的是他的一番真情,却不能要他因为对她这一番真情而断送了一生。
      濯涟与红蔷的事情轰动了整个苏州城,当初的传言并没有人真信,谁也不会相信怀濯涟这样的正人君子会痴迷一个烟花女子,以至做出父子决裂的忤逆之举。但事情着实如此,濯涟的许多旧友规劝他回头是岸,娄思敬得知后在星月楼和附近街衢贴满了谤诗:家人见我笑嘻嘻,见我身穿蓝布衣。一团锦绣包贱骨,前人跨下后人骑。娄思敬婚后旧习难改,又留恋蜂群蝶阵。卢素琤因此很快与他不和,得知濯涟也被他的老相好魅惑,一气回了娘家。
      濯涟和外界一切断绝了来往,只同红蔷整日待在家里。
      入冬后红蔷渐渐神乏体倦,每天只是懒懒躺在床上,也不愿吃东西。濯涟要请大夫来看她也不许,只托是小病,嫌他太大惊小怪。
      一日夜里睡下后红蔷对他道:“听说灵暝寺的符特别灵,可以去病消灾,保佑夫妻恩爱,你明天去求一道回来。”
      “我还不够保佑你恩爱?”
      红蔷用手指向他头上撮了一下道:“要看看你心诚不心诚,听话不听话。”
      往返灵暝寺有将近两天的行程,红蔷嘱托他坐车去,不要太劳顿。濯涟不放心红蔷一个人在家,快马到寺里求了签又连夜回来。刚进楼,见楼梯上春荠端着脸盆下来,抬头见到他,惊得打了盆,一大盆血水溅到地上。
      “她怎么了?”
      春荠不敢说话,濯涟慌张冲进屋里,见红蔷面无血色闭眼在床上躺着,听到声响睁开眼见到他,也吓了一跳。
      “你怎么回来了?”红蔷慌道。
      “你怎么了?”
      濯涟知道红蔷有意把他支开服了堕胎药,肝胆具裂道:“那是你我的骨肉,你怎么舍得呢?”
      “他不能有我这样的母亲,我不能要他来到人世将来受人耻笑。”红蔷说完嗷嚎大哭起来。
      “你为什么总要这样想自己?在我眼里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女人,不会辱没任何人。”
      “这是我的命,到死我也是个下贱□□的人,你为了这样一个女人割舍骨肉前程一点都不值得。”
      “别说了!我不管你怎么想,我不许你这样作践你自己。我这辈子就只喜欢你,我们白头到老,生儿育女,管别人怎么说。”
      “我不想你为了我蹉跎了一生。”
      濯涟把红蔷抱到怀里道:“没有你我这辈子还有什么意思?”
      此后红蔷的身子虚弱了好多,不过精神比从前好了不少,整个人容光焕发,总是欢欢笑笑。濯涟见她如此也宽心了很多。
      立春后濯涟说要在外面租下一栋书斋教书,红蔷非要他等到秋后再去。转瞬又到了仲夏六月,画楼外的蔷薇又开了,红云缥缈,花香袭人。
      一天夜里濯涟正在窗前读书,红蔷缓缓走到他身后,两臂伸过去搭住他的肩膀。濯涟回头见她穿着银红蔷薇花绸衫,轻笼乌云,头上簪着红蔷薇,眼中脉脉含情,微微向他笑。
      “花仙下凡了吗?”
      “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你我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濯涟拍了一下前额道:“该死,竟然忘了。”
      “就知道你不记得了。当年就是这个时候,三更半夜,抬了只醉猫进来。”
      “要不然也没有你我的今天了。”
      濯涟见她的指甲褪了色,道:“我亲自到院子里摘凤仙花,给娘子染指甲赔罪如何?”
      “你自己要去的,我没说啊。”
      濯涟去院子摘了凤仙花回来,捣碎和上明矾给她染指甲。
      “今夜的月亮好,月圆总是好兆头,其实月亮里的嫦娥也是一个人。”
      “又多愁善感了,我们在一起不好吗?”
      “你愿不愿意娶我?”
      “你说呢?”
      “那就今夜,以这月光为媒,永结夫妻。”
      “就以月光为证,今生今世永不分离。”
      她们向月亮拜了三拜,在秦淮河水的荡漾声中,用这种最简单的方式许诺对彼此今生的誓言。
      第二天下起了濛濛小雨,清早天刚亮红蔷来到了怀家大门口,怀老爷子不肯见她。
      红蔷向管家道:“烦劳你再通报老人家,濯涟已经悔过,愿意痛改前非,请老人家饶恕,念及骨肉之情,再认他这个子孙。”
      怀老爷子听说儿子有心悔过,也出门来,不见儿子,只一个红衣女子独自浇在雨里,生的绝代艳丽,楚楚动人,难怪儿子会被其蛊惑。
      “那个逆子呢?”
      “他已经悔过,求老人家再许他归怀门。”
      “你□□之人,勾引良家子弟,引诱他做出这样辱没祖德的丑事,还有什么脸面敢来?那个逆子若是诚心悔过要他自己来,不要叫你来玷污了我怀氏的清誉。”
      “他着实真心悔过,只求老人家许他痛改前非,从此我再也不会见他。”
      “你这话当真?”
      “我虽低贱之人,也绝不敢轻言失信。”
      “好,他若真能与你一刀两端,痛改前非,我也既往不咎。只是你可有凭证不会再找他。”
      红蔷笑道:“我卑贱不洁之人,此生能得濯涟真情真意,不惜骨肉决裂,蹉跎仕途。人之一生,得此良人,死也无憾。离了他我也无心要活,今日来就是要给世人一个凭证,以证我真心。”
      红蔷说完一头撞到门口的石狮子上,蔷薇花落,残红满地,再不复生。
      濯涟清晨醒来,见枕头旁边放着一帧红笺,写道: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此生得夫君真心,虽死可含笑九泉。只求夫君切不要因妾死于怀在心,应竭尽孝悌之意,悉心仕途,否妾死难安。今生今世永不相负,此生此情只待来生。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黄泉相去远,不可隔相思。

      红蔷被濯涟葬在了星月楼前秦淮河畔的红蔷薇下,秦淮河水照旧周而复始的变换流淌,而她,就在河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静静观望着潮涨潮息,花开花落。她死后,怀家又认了濯涟这个不孝子孙,濯涟一生仕途显达,位列九卿,权倾一时。家中妻贤妾美,血胤兴盛。他再也没有向人提起过楚红蔷,人们也早已淡忘了他年少时的这一桩荒唐过往。每年的那一天他都会去秦淮河边繁茂如血的红蔷树下静静的坐上一天,那一抹红色只默默的埋在他心底的最深处,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过秦楼
      往事前程,忆相逢处,世事化蝶虚梦。
      思寻邂逅,清夜溶溶,雨落艳红如血。
      杳渺一枝柔红,桃艳李洁,凄凄流眄。
      暗惊天人质,能期今世,爱缘痴念。

      留恋处,比目鹣鹣,鸳鸯双燕,誓许此生双影。
      红尘作弄,只影临穿,浩淼烟波秋水。
      一瞬繁华梦消,缘分难留,初心不改。
      看繁红又继,碧落天涯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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