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酒千年泪——清文宗咸丰》宇文觉

8、母亲的心

　　随着皇子年龄的增长，书房的“半功课”改为“整功课”，课业负担更重了。不过书房里任性淘气的事情倒是绝少发生。大概是师傅们的言传身教，渐渐奏效；或者是阿哥们确实长大了，知道身为皇室贵胄，更得遵守规矩。
　　当然，这表现在三位皇子身上，又各不相同。
　　奕詝天性柔和敏感，易于塑造，加以杜受田的“朝夕讷诲，必以正道”，他越来越向着师傅理想的方向成长，读书勤奋，行止有节，礼仪周到，性情平和谦让，很有几分“人品贵重”的皇长子的风范，皇帝对他，仍是爱重。
　　奕誴举动依旧粗疏随便，但是经过皇帝的一番震慑，师傅的长期训导，生母祥妃不时劝说，过分淘气的行为，到底不再有。毕竟是自己儿子，有时候皇帝见了他，内心愧疚平素冷落了他，也会和和气气地同他说些亲近的话。
　　奕訢因为年纪小，却是贪玩爱睡，早上睡眼惺忪地进了书房，学着学着就坐不住玩了起来。师傅贾桢看不惯，遇到此种情形，便喝斥起来：“六阿哥为何不能静心读书？”
　　“师傅，我已经读熟了！” 奕訢得意地说。
　　“这么多都记下来了么？”贾桢的语气不善，汉文师傅都是精挑细选的苦读饱学之士，并不见得喜欢爱炫耀的小孩。
　　“嗯！” 奕訢信心满满地说。
　　“背来听听。”师傅开始考学生了。
　　近千言的长文，背来琅琅上口，解释起来，头头是道。师傅大为惊异，教授更难的功课，奕訢领悟得也很快。
　　贾桢并没有夸他，而是语调平板地说：“六阿哥切不可自恃聪明，平时还要多多温习才是。”
　　奕訢本以为师傅会好好夸奖他两句，没想到师傅无动于衷，不过也不在意，该读就读，该玩就玩。
　　“六阿哥在书房是不是又淘气了？”皇帝叫了贾桢来问，不过一点也看不出责备的意思，他早听说这个儿子机灵，心里很是宠他。
　　“回皇上，六阿哥天资英敏，日授千言，稍读即能成诵，眼下虽年幼贪玩，但学业日有长进，请皇上放心。”贾桢如实奏道。
　　“我知道，我知道……”皇帝的脸上笑得成了一朵菊花，“六阿哥年纪还小，正需教导，你以后多费心。”
　　皇帝心里高兴，午睡起来便来到皇后宫中，谈起闲话，舒缓被政务搅得烦乱不堪的心境。
　　近年来皇后和后宫其他妃嫔的关系，渐渐有些紧张。皇后虽然得宠，皇帝却不是“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情种。为了把皇帝拴在自己身边，皇后时常拿出中宫的权威，抑制妃嫔的承幸。妃嫔不满，告予皇帝，不免落下了后妃争风吃醋的坏印象。而皇后抑制妃嫔承幸的结果，是自皇六子降生以后，一连数年，皇帝再也没有儿女出生。
　　盼望多孙多福的太后当然不会高兴，年纪大的人又不喜欢皇后卖弄才智的作派，因此经常数落皇后的不是。而皇后自认为位居中宫，又诞育皇子，将来自己横竖能成为皇太后，不免将婆婆的数落，不当回事；实在委屈了，又向皇帝抱怨太后的不是……一来二去，皇帝加在太后和皇后之间，一头是秉性严毅的继母，一头是心高气傲的妻子，左右为难。
　　然而皇后究竟温柔美貌，聪慧贴心，无论高兴的时候，还是悲伤的时候，皇帝首先想起的，还是她。
　　聊着聊着，谈起皇子上书房的事，想起上午贾桢的话，皇帝无意地随口夸了奕訢几句。
　　“是么？”皇后听了，脸上笑意更浓，向着皇帝说道：“六阿哥这样聪明，是皇上的福气，也是大清的福祉啊。”
　　皇帝听出弦外之音，深悔失言，怕皇后心里委屈，连忙补充道：“其实老四也很好，杜师傅说……”话说到一半，自己都觉得这样拙劣的解释实在无法扭转局势，便住了口，向皇后尴尬地笑着。
　　对于历经沧桑的皇帝来说，比他小26岁的皇后，在他眼中本该不过是个小姑娘而已；然而，这个从小姑娘时候起就陪伴在自己身边，渐渐展露出异乎寻常的聪慧的美貌的女人，却让皇帝感到深深的依恋。他不忍心伤害她，哪怕是一丁点。
　　皇后轻轻捏着皇帝的手，柔软轻灵的指尖在皇帝骨节突出的手指上浮动着，皇帝的心头掠过一阵舒适的颤栗。然后她仰起脸来，点成一点猩红的嘴唇在白皙如玉的面容上异常鲜艳：“那当然……可惜，你不了解这孩子的。”
　　傍晚皇后去乾清宫的东五所去看儿子，奕詝听说额娘来了，早早出来迎接。见过了面，奕詝说道：“本来应该是儿子去额娘那里请安，不想额娘倒过来了。”
　　“傻孩子，读书读呆掉了吧，跟你额娘还讲究这个虚礼。”皇后弹弹他的脑门，儿子长高了一些，不好直接摸他的头顶了。
　　奕詝皱皱鼻子，作了个小鬼脸。他有一双很俏的眼睛，黑色的瞳仁占据着眼框内大部分的空间，明澈凄迷，如同婴孩。皇后把手绢儿握在嘴上，微微笑了，白天含过胭脂的红唇，此刻留了印痕在手绢上，撩起淡淡的香味。她目光落到书案上展开的书卷上，然后有点吃惊地说：“哟，什么时候这么用功了？下了书房还看书啊？当心看坏眼睛！”本以为儿子是在看闲书，所以语气颇为嘲讽。
　　不想到了跟前，还真是功课，正是《四书》的第四本《孟子》，翻到孟子见梁惠王的部分。
　　奕詝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六弟在书房进步很快，师傅说我要给弟弟们做表率，所以要更用功才行。”
　　皇后的心头微微一动，打了一个冷噤。
　　“额娘，怎么了？” 奕詝四面看着寻找火盆，“额娘冷的话靠这边坐，这边离火盆近。”
　　皇后摇摇头，然后笑着说道：“好好读书吧。长大了，知道用功了……”
　　嘴上虽如此说，心中却是另一番想法。
　　皇后虽是女儿身，却是绝顶聪明人，自己爬上皇后之位，姿色才智，俱是天赋，多少妃嫔宫女费尽心机也远不及她。如果努力就能够对抗天赋的话，今日在这里母仪天下的，还会是自己么？如果努力不足以对抗天赋，那什么才能够对抗天赋呢？
　　皇后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心跳得越来越快，突然失口问道：“奕詝，你是要赢？还是要你的兄弟？”
　　“额娘？你刚才说什么？” 奕詝奇怪地问道，他稚嫩的声音在阴暗的房间孤独而柔弱，还有几分惶惑。
　　这稚嫩的声音越发触动了皇后的心，她摇摇头，强作平静地说：“没什么，额娘随便说说，听不清就算了。”
　　“嗯。” 奕詝乖顺地说：“宫门下钥匙了，额娘要回去么？”
　　看了看八音钟，奕詝说的没错，皇后起身离开，前后簇拥着一群掌灯的宫监。
　　奕詝打了个呵欠，看向皇后离去的方向。其实，额娘说过的话，他从来都听得清清楚楚，也记得清清楚楚。

　　太后的万寿节到了，做寿如同过节，宫里亦是要大操大办一番。其中，升平署的承应戏，更是必不可少。尴尬的是，皇帝不喜糜费，认为唱戏尤其无益。自嘉庆以后，宫廷戏班不但地位下降，规模缩小，而且居然再不添置新的行头。所用之物，一概是乾嘉时期的“盛世遗物”。行头用的年头长了，自然破敝不堪。
　　万寿庆典，台上的角色，却是破衣烂衫，拖拖挂挂，灰头土脸，在那些逛惯了八大胡同，听熟了西皮二黄的王公大臣眼中，这本应难得一见的“天家歌舞”，连民间的乡野戏台也比不上，都纷纷摇头叹息，窃窃私语，说简直是“花子打架”。
　　皇帝却丝毫不以为意，在他看来，太后万寿，只要表达身为人子的孝心即可，不在于戏台之上的门面华丽。为了达到“娱亲”的效果，年近花甲的皇帝，不惜降尊纡贵，亲自粉墨登场。
　　他扮演的是二十四孝中的“老莱子”。据《二十四孝》的记载，老莱子虽然年过花甲，须发斑白，但是为了逗父母开怀一乐，便身穿五彩衣，手执拨浪鼓，作婴儿嬉戏状。皇帝的年纪和用心，倒真和这个故事相吻合，太后看着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几个皇子公主，绝少见到平时一脸威严肃穆的阿玛这个样子，都看得瞪圆了眼睛，不知道该不该笑。
　　看到太后发笑，皇帝觉得大功告成，赶快下了戏台换回衣服归座。太后笑眯眯地看着他，说：“皇帝演那老莱子，演的真像。”
　　“额娘喜欢就好。”皇帝陪着笑脸说道。
　　宴席终了，皇帝泼墨挥毫，写出御制诗十首，恭贺太后寿辰。虽然都是些应景诗，而且皇帝也打了好几天的腹稿，但在眼下看来，却如同临场发挥，一挥而就，于是群臣纷纷赞誉，有说皇帝“纯孝”的，有说皇帝“才思敏捷”的，叫好声响成一片。
　　此情此景，让皇后按捺不住了。皇后于文墨上头，亦颇有些功力，诗词歌赋，无所不通。她有心为皇帝捧场，当下文采挥洒，和御制诗十首。众王公大臣一见，韵脚妥帖，情境相合，更是赞叹不已，皇后“出口成章”、“倚马千言”，风头几乎盖过皇帝。皇后大大露了一回脸，皇帝面上有光，也是满面喜色，赞不绝口。
　　太后毕竟年纪大，场面虽然热闹，却撑不了太久，于是君臣尽欢而散，帝后伺候着太后，起轿还宫。
　　落轿寿康宫，太后有私房话要同皇帝讲，皇后十分知趣，先行退下。
　　“皇帝！”太后的声音十分冷峭，让皇帝感到一阵惶恐。
　　“请皇额娘教导。”他应声跪下说道。
　　“唉……我看皇后是越来越不象话了！”
　　“这……”方才还兴高采烈的皇帝兜头被迫了一盆冷水，急急辩道：“皇后也是为了给额娘祝寿，有失礼之处，还望皇额娘包涵。”
　　“不是我不包涵。”太后严肃地说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德厚方能载福。皇后自以为聪明，仗着三分色艺，邀宠卖弄，恐非国家之福……”
　　话说得太重，而且隐含锋芒，如同一面大锣在皇帝心中铮然敲响，震得他一时没有缓过神来，只是怔怔地望着他的继母，仅仅比他大6岁的继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