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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棺中美人·完 ...

  •   【鬼藤】

      元宵节那晚小镇上热闹极了,即便那热闹与长安巷秋毫不犯。这条小巷仍是岑寂、冷落的,仿佛一团凝固在死亡阴影下的泥沼。因晚间才下了一场雨,雨水还未干透,青石板路冰冷而潮湿,映出了道路两旁惨白的灯笼。

      沈宣独自坐在窗边,隔了几条街传来的喧嚣声依稀可闻。

      他自然也听到了渐行渐近的足音,是一女子雨夜孤身而来,足音踩得绵软而轻盈。

      那脚步声到他门前戛然而止,随即响起了一道叩门声。

      来人从斗篷下露出一张玉雪的脸,笑容被头顶的灯晕一染,像画上去的一样,死白色的,沉滞而呆板。

      “沈公子。”

      是柳惜惜如约而至了。

      沈宣也笑了,是衷心为对方的到来感到欢悦。

      “柳小姐,请进,内子早已恭候多时。”

      ※※※※※

      “你是走进这间屋子里后,最镇定的人。”

      二人在西厢里相对而坐,地上就是那口朱红色的棺材。柳惜惜起初见了,只是低头去打量一阵,仿佛再单纯不过的观摩,而不见一丝异样。

      她又抬头去看墙上的画卷,面露惊艳,一时移不开目光,“这……难道便是……”

      沈宣点点头,道:“他叫小檀,是我的夫人。”

      柳惜惜唇角舒展,笑道:“我想没人会料到,叫沈老板日夜挂在嘴边,如珠如宝、难舍难分的夫人,竟会是一名男子。”

      沈宣不以为意,“是男,是女,又如何?”

      “我对沈老板的夫人是愈发好奇了,却不知沈老板是否愿意满足小女子这份小小的好奇心?”

      “这故事无趣得紧,书坊野肆间的话本里多的是。”沈宣略一沉吟,“想来柳小姐必然听过‘梁祝’的故事。”

      “小檀曾笑言,若是那祝英台没恢复女儿身,那么他们的故事,即是我们的故事。”

      一句昔年的笑言,没料到后来却一语成谶。

      那一年静王府家祭,邀请了茅山上德高望重的大师无尘子来主持,一众弟子门徒随行,沈宣亦是其中之一。

      静王府重裀列鼎,富丽堂皇,又有侯服玉食,妖童媛女……沈宣皆不过眼,更不入心,偏偏在一日经过了那片梅林。

      梅园是静王特意为最宠爱的幼子修葺,彼时小公子正在林中的楼阁上歇息。

      沈宣从楼下经过时,有人在头顶上叫住了他。

      “喂,那个道士!”

      沈宣循声看过去,那人状若倚楼买笑的登徒子,轻佻地赞了一句:“生得不错。”

      沈宣还来不及皱眉,却见对方有了动作——谁也没想到他会做出如此惊人的举动。

      他轻巧地翻越阑干,喊了一声:“接住我!”说着就从楼上一下子跳了下来。

      沈宣忙上前去接。

      对方落入他怀中后,他看清了他的脸。

      沈宣不禁怔住了,心道:这人为何要夸自己?还不如揽镜自照。

      这么一来小公子是毫发无损,沈宣的双臂却受了不轻的伤。

      事后静王给他送来不少好东西,更领着人向他当面致歉。

      小公子嘟囔着:“我本以为道士和普通人不一样,可以飞上来接住我的嘛!”

      静王厉声训斥:“胡闹!这一次如果不是沈道长反应及时,你焉有命在?”

      小公子看过来的目光里的确饱含愧色,轻声道:“对不起。”

      他不止表现在口头上,此后更身体力行,以行动充分证明了自己的悔过之心。

      他每日都来房里探望沈宣,还亲自为他上药、按摩……虽然更多的……或许是想缠着沈宣给他讲一些惊奇的鬼故事。

      二人朝夕相对,很快,沈宣就知道了他的名字。

      他叫小檀。

      他还知道了赵小檀今年十八,喜欢梅花,喜欢吃桂花糕,喜欢看沽水斋的闲书,最爱吃临江楼的八宝鸭……

      在沈宣的手臂痊愈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画了一幅美人图。

      那幅画原本藏得好好的,后来不知怎么还是被赵小檀翻了出来。

      他静静欣赏了良久,忽然直接道:“阿宣是否心慕于我?”

      沈宣对此猝不及防,扯开唇角仓促地笑了笑,“世子在说什么?”

      赵小檀笃定道:“如非心慕之人,又岂能作出如此画作?”

      他走上前来,神色罕见的认真,“我没见过多少外面的人,见过的人里也没几个喜欢的,但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我很喜欢你,阿宣。”

      他话音落下,沈宣只感自己的脑袋被搅成了一团浆糊,不甚清醒,又仿佛在嗡嗡作响,成了一锅煮沸的水,却强撑着没有后退。

      赵小檀伸出手来揽住他,偏过头倚在他身上,问:“你还要做道士吗?”

      沈宣不能,也根本不想抵抗对方。

      他早已为他动了情,崩碎了一颗道心,更甚堕入修罗,万劫不复。

      ※※※※※

      沈宣打开了棺盖。

      柳惜惜终于如愿见到了赵小檀。

      这一眼看过去,她不由屏住了呼吸。

      若说对着墙上的画像,她还生出了嫉妒之心,而今却悉数泯灭化尘了。

      那人就静静躺倒在朱红色的棺底,长发云般散覆,丝光水滑,黑得泛出幽蓝之色,映得其人颜如渥丹肤如玉石,他眉眼舒展,眼瞳轻阖着,眉目的线条、颜色无一处不精巧生动,仿佛下一刻就会睁开眼来……这等容光姿色,竟映得这暗无天日的小屋都为之一亮。

      柳惜惜启唇喟叹:“难怪……”

      难怪沈宣会为之心折。

      她不禁朝棺材伸出手去……

      将要触及,却被沈宣制止了,对方说了一句语焉不详的话:“不行,我不想再让第二个人梦到他。”

      柳惜惜不免疑惑:“他这是……”

      “是我……”沈宣紧盯着棺中人,一瞬不瞬,烛光下的目光像深林里的一把鬼火,幽溟诡谲,“那杯酒……本应是我的。”

      静王府人多口杂,静王对赵小檀又有诸般管束,他二人的事纸包不住火,很快被有心人传到了静王耳中。

      静王差人给沈宣送来了一壶酒。

      那杯酒最后阴差阳错,入的却是赵小檀的喉。

      于是一场蓄意的谋杀,到头来成了一场意外的枉死。

      这一生中,他或许再不会经历那番深刻的绝望,感受那番钻心的无力。

      当爱人的身体在怀抱中一点点冷却,沈宣能明晰地感知到,自己身上的某一部分随之一齐逝去了。而另一个念头却像一把火,灼热地燃烧了起来。

      ——他一定要让他活过来!

      不惜一切代价。

      “活过来?”柳惜惜摇摇头,用一种悲悯的目光看着他,“道长是在说笑吗?”

      沈宣用同样的目光看着她,“你以为,我在骗你?”

      柳惜惜犹疑道:“此事有太多不合常理的地方……”

      “那柳小姐以为,事情的本来面貌如何?”

      “这……”

      沈宣反问:“我是如静王府发布的通缉令里一般的妖人,蓄意谋害并挟持了静王最疼爱的小世子?”

      柳惜惜看他的眼色的确不乏怀疑。

      “呵,”沈宣冷笑了一声,“那柳小姐接下来要怎么做?将我的下落透露给静王府,还是亲自带着静王府的人来抓我?”

      “既得了赏金又灭了口,还不用自己动手,确实是一箭双雕的好计策。”

      柳惜惜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面上仍笑吟吟的,“沈郎说笑了。”

      “我怎舍得这样对你?”

      “时候不早了,石管家还在外面等我,他知道……”她的话没说完,是在暗示他,还有另一个人知道这一切。

      沈宣置若罔闻,忽而道:“真正骗人的,是柳小姐吧。”

      柳惜惜说自己是在放风筝时遇到了宋淮。

      “那风筝上提前写好了一行情诗,是李白的《长干行》。”

      柳惜惜说是宋淮主动给她送来了情信。

      “你在窗边摆了一盆月季花,提醒宋淮看到了,便与你联系。”

      柳惜惜又说那日是宋淮闯入,欲无礼于她。

      “是你一心引诱宋淮,让他做你的入幕之宾。没想到他对你动了真情,会提出结亲。你爹娘同意了,你却不愿意,他不过一个无趣时用来消遣的玩意儿罢了,你根本不想嫁给他。那天的事,是你故意栽赃陷害于他。”

      “他没掉进江里,而是湖里。是夜里他偷偷潜入府中见你,企望得到一个解释。他对你毫无防范,你却将他一把推进了湖里!第二天他根本没能上那条船。”

      堵住那片湖的,是什么?

      “宋淮,只怕也不是第一个了。”

      “这一切,皆是他告诉我的。”

      柳惜惜面色苍白,她强自镇定,勉强挤出个笑容,“沈道长又在讲故事了。”

      “我明白了,这样罢,今晚就当我没来过……”

      “你还不明白吗?”沈宣冷冷打断她,“我告诉你的都是真话,因为你知道了,也无关紧要。”

      “你走不了了。”

      “宋淮把他自己献给了我,我答应了他,要送你去见他。”

      不等他说完,柳惜惜扭头就往外跑,她用力去推门,那扇门却纹丝不动,她卯足了力气百般动作,门板被摇晃得吱嘎作响,两道门页却死死咬合在一起。

      身后响起了一阵奇怪的动静,她惶恐地回头看去——那口棺材竟活了过来!

      从棺材底部伸出无数血红的藤蔓,一个个张牙舞爪,像怪物的触须,像一只只鲜血淋漓的手,下一刻,齐齐朝她袭了过来。

      “救命——”

      ※※※※※

      那些藤蔓蛇一般从头到尾缠住了柳惜惜,严丝合缝,又一寸寸绞紧,直至四肢百骸都发出破碎的悚然声响,从缝隙间淌出鲜血。它们贪婪地吮吸她的血液,蚕食她的肉/体,一根根藤蔓吃得饱了,便鼓胀起来,愈发的红,如同要滴出血。

      眨眼间,藤蔓顶端徐徐生出了一朵红花,花瓣红得如涂满了血,又散发出一股沉腻如腐坏的香气,妖异得不详。

      沈宣细细数了数,鬼藤上已经开出十七朵花了。

      半晌过去,一切动静都消弭了,从花蕊中吐出来一张干瘪的人皮。

      那些藤蔓潮水般退却,纷纷回到了棺底,乖觉地铺陈为一片平滑,看不出半点端倪。

      沈宣将那块血淋淋的皮从地上捞起来,随手掷进一边的火盆里,空气中很快弥散开一种皮肉烧焦的臭气。

      他回头踱至血棺旁,将一只手抚上棺身,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睫,不知在想什么。

      好一会儿,他才将目光一寸寸挪上去,可谓艰难地移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容上。

      今夜与柳惜惜的这番对话,将沈宣拉入了记忆最深处,令他再次意识到一个痛彻心扉的现实——赵小檀,死了。

      他甚至能清醒地意识到:赵小檀早就死了。

      血棺掩盖了赵小檀的气息,鬼藤扭曲了赵小檀的灵魂,他有时觉得棺里的这个人……不过是陌生人。

      然而下一刻,沈宣伏下身去,也躺进了棺材里。

      他伸开手臂揽住了赵小檀,感受到对方冰冷的身体,便用力揽紧了。

      “只差最后一朵了,快了……很快,我们就能见面了……”

      “小檀……”

      -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棺中美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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