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话诡谈》席云诀

4、棺中美人·叁

　　2.

　　那之后，王石寻隙又独自去了一趟棺材铺。

　　他去的时候左右不见人影，唤了一声：“沈老板。”

　　无人应和。

　　王石心生纳罕：纵然是专营白事、冷冷清清的棺材铺，也没敞开了大门做生意，里头却空无一人的道理，那沈老板不留在这儿看着店，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只得暂且找了张杌子安坐，本欲静候此间主人，这一坐下来，才发觉这地方……安静过了头，适才还有他的脚步声、呼唤声、四处走动带出的细碎声响。而今余音都沉淀下来，似乎为阴暗中蛰伏的无形巨兽所吞噬，只剩一片死灰般的沉寂，再加上与他相对的只有满墙秾丽的寿衣、一地黑沉的棺材，王石坐了片刻，为压下心头泛起的些微不适，不得不再度站起身。

　　这一次他径直往角落那扇门走去，低头一看，竟是不曾落锁的，轻轻一推便开了，门里面别有洞天，是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院子中种了一棵不高不矮的枇杷树，树下摆了一张石桌和两个石凳，颇得几分意趣。又辟出一亩三分地，种了几根蒜苗、几株兰草，而只种了一种花——一簇簇殷红的芍药，是个鲜亮出挑的颜色，远观仿佛一团跃动的火焰。最里面是一间坐北朝南、白墙青瓦的屋舍，呈“凹”字形环绕，不多不少正好三间厢房，西厢的房门此时开了一条狭小的缝，依稀听到从里面传来说话声——是沈宣，他在和什么人说着话。

　　王石在西厢外叩了叩门，唤道：“沈老板。”

　　屋里的声音戛然而止，片刻后，沈宣便出现在他眼前，“王公子。”

　　王石下意识往他身后瞥了一眼，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沈老板，在下前来叨扰了。”

　　“贵客临门，是鄙人有失远迎。”沈宣轻笑颔首，“烦请王公子移步正房稍侯。”说着伸出一只手来示意，王石只得朝他指的那个方向走过去。

　　穿过回廊时他有意无意回头瞥了一眼，只见沈宣合拢了西厢的门，又往门扣上挂了一把长锁。

　　——这西厢里……难不成藏了什么宝贝？

　　王石前脚刚在堂前坐下，后脚沈宣就跟了进来，嘴上不住说着“失礼、失礼……”一面提起桌上的茶壶，玉笙般颀长的手指托着紫砂杯辗转送到他眼下，杯身衬得那一段指尖白得似凝了雪的山巅，那颜色落入眼底，惹得王石心头微动，他接过茶杯，触及杯身一片细腻，却不由想到：这只手摸起来的感觉想必还要好上百倍。

　　他低头抿了一口热茶，随即把茶杯搁在桌上，自然而然地将目光放远，端详起身处的这间正房来，只见身侧的两面墙上挂出了几幅笔墨，和外面挂的一样，皆出自同一人手笔，便开口赞叹：“沈老板有大才。”这话倒含了几分真心实意。

　　“班门弄斧而已，”沈宣面露赧然，“让王公子见笑了。”

　　“王某非妄言，”王石一挑眉，扬声道，“沈老板这一手妙笔，就是放在春闱那拨人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出挑。”

　　“谬赞了，”沈宣谦逊道，“不过一介闲散布衣，得闲时的遣怀之作罢了。”

　　王石不赞同道：“沈老板必然听过一句话，大隐隐于市。”

　　沈宣轻笑一声，“只怕也没有似我这等隐于棺材铺的大隐？”

　　这人笑起来时容色一盛，王石盯着他的脸容，心下暗道：他确实没见过……没见过开棺材铺的美人。

　　“公子方才是有真才实学的栋梁，”浓密而纤长的睫羽轻展，下面那双更黑的眸子直直看了过来，“不知沈某会否有幸，得王公子指点一二？”

　　“承蒙不弃。”不如说，正中下怀。

　　于是二人就诗书翰墨一路聊到了经史子集，王石此番是有意卖弄，谈古论今，滔滔不绝，恨不能倒尽肚子里的几斤墨水，一边留意着对方神色，言谈间沈宣看他的目光果然渐渐变得不同，最后喟然长叹：“今日才明白什么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又拱手作礼，“沈某拜服。”

　　王石洒然地摆摆手，佯作不以为意，摩挲一阵手边的茶杯，忽道：“沈老板的茶泡得很好。”

　　他深深望住沈宣，语气有意压得低回：“不知道下一次，区区是否还有这个口福？”

　　沈宣笑一笑，“公子抬爱了。”

　　“届时沈某必定倒屣而迎，扫榻以待。”

　　抬爱吗？王石笑了，面上端的疏朗正直，眸色却是晦暗不明，他的确是想好生抬爱一番这个人的。

　　他可算在这鬼地方找着乐子了。

　　※※※※※

　　此后王石时不时就往棺材铺里跑，魏家的人看在眼里，夸赞他纯孝，对外祖的后事来得比他们这群姓魏的还上心，却不知他不是为了去看棺材，而是为了那棺材铺里的俊俏老板。

　　只是这棺材铺终归是经营白事的地方，而非适用于吟风弄月的美妙场所，这一来二去次数多了，忖度着时机成熟，王石就开口向沈宣发出了邀约。

　　“沈老板，前几日我在镇上找着一个好去处，是家颇有意趣的小酒馆，所酿陈酒不俗，只是一人独饮难免失味，但不知沈老板是否有这个闲情、共某一醉方休？”

　　王石迩来往棺材铺里走得勤，与沈宣多有亲近，于书法和诗文之道上也不吝赐教，每每还送来不少东西，譬如一只香囊、一把折扇、一盆月季……正因为这些物什都不算贵重，反而让人难以推却。沈宣当时没能拒绝，到这会儿也没了拒绝的余地，只能点头应允下来。

　　王石有心安排了一番，酒楼选在一个安静的巷口，又听闻沈宣原本也是江南人士，便吩咐后厨做几道清淡的江南小菜，酒是花去不少银钱搜罗来的陈年女儿红，连熏香也有讲究，用的是这次从江南带来的一种沉香，入夜后烛火一点，一室暖意中透出一股柔和芳馥的香气，氤氲不散，氛围旖旎似梦。

　　沈宣推门走进来的时候，室外的寒风乘隙而入，入夜的风如一把肃杀的刀，登时将满室的靡丽香风斩杀了三分。

　　打从这人一走进来，王石的目光再不能从他身上挪开，只觉平素苍白瘦削的年轻人身处此间，比起那个冷冰冰的棺材铺来，更多了几分说不尽的颜色。

　　“沈老板，这边请。”

　　二人上了桌，尝过几道可口的小菜，王石状若随意地说起几桩在外游学时的逸闻趣事，见沈宣听得兴浓，便拎起酒壶注满两杯，随后平举向对方，“沈老板，请。”

　　沈宣一饮而尽，略一回味，面露欣喜，赞道：“果然不俗。”

　　王石见他如此配合，心下也是暗喜。

　　他索性放下木箸，明里暗里灌起了沈宣的酒。

　　对方似乎贪恋这杯中之物，竟是来者不拒。

　　酒过三巡，沈宣面上染了酒醉的薄红，眼底也满是醺然之意，在跃动的烛火下，一双眸子透出若有若无的水光，当真是面如傅粉，目如春水。王石看得眼热，忍不住一把拉住对方的手，沈宣整个人一僵，下一刻就毫不容情地反手挣脱了去。

　　他眼底的醉意消散了几分，却是不躲不闪，抬眼直直看了过来，王石被这一眼看得气短心虚，见对方神情不悦，忙开口表露心迹：“沈老板，我……我对你……说来失礼，打从第一眼看到沈老板起，在下就心生一分不该有的钦慕之心。”

　　沈宣闻言，面上连一丝变化也无，只移开了目光，默默垂下眼。

　　王石等了半晌，这人却很是坐得住，非但缄口不语，同时岿然不动。反倒是他按捺不下，再度开口，嗫嚅道：“若沈老板不想再看到我这等污浊之人，我即刻就走，纵然难偿夙愿，日夜肝肠寸断！从此也不再出现在沈老板面前。”

　　沈宣这下有了反应，他不曾抬头，只启唇说：“王兄的心意，我明白，只是……”他语音一顿，方道，“我已有妻子了。”

　　王石反而松了一口气，江南一带一贯南风盛行，他也是平日和那些个锦衣纨绔厮混在一起，耳濡目染，久而久之染上了这个毛病，说到底不过是消遣狎乐罢了。说难听点——走男人的后/庭，玩玩而已。正因是男子，不得身孕，没有名分，对他们这种人来说反而省事，哪儿至于妨碍到日后娶妻生子了？于是佯作出一派款款情深，“宣弟……为了你，我不在意。”

　　沈宣笑了一声，终于抬起头来看他，那眼神颇微妙，王石一时竟有些看不透了，正待探究，对方却撇开了脸，摇摇头，语音平淡至极，仿佛只在陈述一个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实：“我对他，不一样。”

　　王石并不肯轻易放他甘休，涎着脸道：“我对宣弟，自然也是不一样的。”

　　沈宣置若罔闻，神色空茫如雾，说话的姿态更接近于自顾自的梦呓：“我对他……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却怕……”剩下的话他没说，语音渐弱渐低，终至于无，平素沉静的眉眼此刻透出无限落寞。他静默了一会儿，低下头去咽了一口冰冷的酒，旁人看不到，酒杯中却映出了他的眸子——眼底满是偏执疯狂之色。

　　王石望着他的侧脸，心道：能让沈宣这般牵肠挂肚之人，不知会是何等殊色？

　　这个答案，王石很快就知道了。

　　下一次再去棺材铺时，他看到了一幅画。

　　那时沈宣在桌案上铺了面三尺余长的画纸，笔架上挂满了有长有短、粗细不等的画笔，摆出了数十种绚丽的水色颜料，好一场声势浩大地作画——所画的，乃是一幅美人图。

　　画上留白的地方提有一行诗：美人如花隔云端。*

　　诗句和画再符合不过，和这画中人比起来，连作画之人都显得黯淡了。

　　沈宣这一画就是整整五个时辰，王石直看得移不开眼，竟无一丝不耐，徒剩了满腹疑惑：这世上岂还有这等美人？

　　题跋下除了这行诗外，还写有两个字：小檀。

　　小檀，王石心道：这是一个名字。

　　*出自李白《长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