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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章七十八 ...

  •   嘉化二十一年夏,抚州讲学小馆已初具雏形,唯缺两位洋师父,为了赶上开张的黄道吉日,二人不得不分船行动,方笙曼特意将大船留给了关雨霂,不料那日阴云色变,俄顷之间风浪滔天,高桅大船有如沸水之中一片渺渺茶瓣,须臾不复。关雨霂伏在夹板上为途径的乔平西所救,她请求乔平西以一艘备用小船送她回抚州,而乔平西以身体未愈不能远航为由,留她在船上休息数日。

      是日风浪稍息,远方天阴,隐隐可见一阵军舰驶来,关雨霂本就蕴疑许久,忙启声急问道:「那些军舰是从何处来的?」

      乔平西低头不言。

      关雨霂上前一步,追问道:「法兰西是吗?」

      乔平西手握栏杆,将神色掩在一片晦暝之中,依旧没有答话。逝去多年的疼痛逐渐被唤醒,她原以为自己早就忘了钻心挖骨的滋味。关雨霂立于原地怔了半晌,止不住颤抖的手在空中略滞片刻,慢慢落下化作一句低声问话:「又是要去哪?」乌云之下,哪里都是阴影,她站在那片怎么也逃不开的阴影里,望着乔平西,以极轻之音问道:「抚州是吗?」

      阴天惨云之下,风带起青年商人绣以青旗纹样的衣袖,那是家族荣光之傲。他缓缓转过头来,凝然独立,玉质风仪如昨,眉目蕴有骇然之静,薄唇紧抿了无一丝弧度,关雨霂霎时感到脊梁中蹿上一阵苦寒凉气直冲头皮,不禁吓得趔趄着退后两步,她背靠栏杆,突然发觉有些不太懂这个相交多年的朋友。乔平西在海上长大,有四分之一英吉利血统,他鼻梁高挺,身形较梁人更为高大,举止从容又有汉人的温文尔雅,所以当年在渡口初见之时,较棕发碧眼的洋人更有亲切之感。

      但一切,似乎并非如此,越是亲切之人,有时走得越远,远到与陌生无异。

      乔平西就好比是一艘船,没有一处是停泊港湾,关雨霂以为他有,这或许,从一开始便是误解。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乔平西,你是梁人!」

      他低眉沉默一时,声音低沉地说道:「梁人的天下走到了尽头,你不也深受其害吗?」

      「……」

      「你我相识一场,我不愿让你去送死。」

      「给我一艘小船,让我回去。」

      「你为什么非要回去,你爱的人已经死了,他死在了梁朝!」

      「不,她没有死,她与抚州同在。」

      而我,与她同在。

      ***

      方笙曼在抚州等了关雨霂许久,却等来了战火同沉船。

      她的花同官印都不在了,若是从未舍弃轩冕,若是兄长尚在人间,一切的结局会不会改变?想到此处,她怅然一笑,她被一次次无情打压,早已失去了哭天抢地诘问命运的能力。自方致远之名化作一抔黄土,短暂的兴盛退回原本面貌,那些被一砖一瓦累好的城墙逐渐圮毁,一晃眼就荒秽不堪,她苦心经营多年,没有想到毁掉它竟是如此轻易。抚州夏日有青天碧海,而方笙曼却从中无端看到了将阿房宫付之一炬的大火。

      这矛盾的藏蓝与猩红,历史与今朝,不正是她肉眼凡胎看不懂的世界吗?董大人被架空,定州商贾侵占抚州货源,随着交易日益兴盛的不单单是货品,还有鸦片。可她再无权力在手,就像船没了舵,无法掌控抚州去任何地方,如同飘絮一样羸弱无助,只得同乌烟世道一齐飘,眼睁睁地看着称作国家的大船,眼睁睁地看着她渴望承平的天下,以一种缓慢却无法逆转的速度被蛀掉。

      等到有人架着炮火来撼动它的权威之日,发现根基早已空空如也,哪里用得上弹药?一见光,便碎成了海上一滩木屑。

      在普世阳光之下,竟还有些难以言说的漂亮。

      军舰没有去抚州,先登录申洲,由内陆打入抚州,此际兵荒马乱,百姓四散奔逃,而方笙曼每日徘徊在港口,恍惚回到了十多年前,在申洲等待父兄音信的日子。那时无数次祈求同祷告,恳请上苍能送他们回来,直到倭寇打了进来,击溃一个少女最无望的请求,用一把把尖刀逼她离开。命运以各种离奇之术轮回,上一回是申洲,这一回是抚州,上一回是父兄,这一回是关雨霂,上一回是倭寇,这一回是洋人。

      但这一回,她不能走,她早已不相信战乱时期的久别重逢,世界那么大,人那么小,若是不是约定在抚州,她又能在哪里再碰见她?

      关雨霂乘着小船到达抚州,她在第一眼,就看到了方笙曼,四周都是匆忙逃难拖家带口的人,像是走马观花的幻影,只有一个身影,定在那里,告诉她家的方向。在纷繁人群中,她要的不是风花雪月下的一壶温茶,而是那个曾经说要给她一切的人,而那个人,什么都无须做,她只要站在那里,便是一切。

      海水倒映硝烟昏天,惊慌肆意滋蔓,带着火星舔舐每一根毛发,眼前景物翻腾,鼻中苦腥涌动,震撼割去了没有话语权的舌头,祈求无用,祷告无用,大家都不知未来将在何方,甚至不知道下一步该走向何处,可她们知道,她们的每一步都为了靠近对方,那便是未来,是乌云之下深渊泥淖之中那一点点有如隔世的微光,拥有穿破一切的力量,拨开凡世末路的苦难与穷途之哭的绝望,贴近假想的温暖蟾光。

      有人想逃命,有人想去抓住虚无缥缈的月影。

      她们没有淹没在人群,更没有被冲散,时代携卷无可抗拒的洪流肆意击打了好多回,却没有一次能真正将她们分离。

      一根无形之线,让她们一步一步靠近。在双手相碰那一刻,她们望向对方,眼里是被撞碎了的天下太平,又是被彼此照亮了的海晏河清。枪弹作鞭炮,血色作红绸,惊呼作欢庆,整个抚州都是染上战火的讽味礼堂。

      这天是烽火翻滚的天,是她翻不了的天。

      这地是满目疮痍的地,是生她养她又弃她不顾的地。

      下一刻炮弹击中抚州城楼,因地面震动,她们双双跪下,又因倾覆,双手扣得更加紧密。

      城之将倾,就此一拜天地。

      ***

      南梁末年,四海淆然,天下崩离,犲狼并起。天子杜门自守,焚香高坐,晏逸安乐,不知日之将尽,至于而后国运凋敝,酾酒悲歌,三呼黍离,不过苏家之末路是矣。夫古今变数,朝代更迭,往往百孔千疮不得遽救,纵有英雄良才唾壶击缺,不成势不得抗之,成势不及不得抗之,常言道「病来如山倾,病去如抽丝」,实乃人之治,不敌世之变也。已矣乎!仰观天地之气象,俯瞰尘世之万千,多往来匆匆,不塞则不流,不止则不行,生生而不息,源源而不断,且看废墟之上,另辟洪荒,明日之域,将是何人之天下?

      方女白屋寒门,关女深闺秀质,地不同,户不对,本不当白头相并,后因机缘巧合,相逢于清平肃秋,相识于点滴文墨,相爱于檐角朝夕,相守于茫茫乱世,方知此二人最当白头相并。东漂西徒而心定,有天无日而心明,地不同可迁,户不同可改,惟心不一,最难相配。今中原板荡兵革互兴,何系于二女之深情笃爱哉?才子佳人多生于乱世,又道是乱世多生才子佳人,有好事者偶闻此事,提笔杜撰添墨一番,化年号为嘉化,作佳话,亦作假话。

      二十一年,秋十月,抚州城门破。

      记作《抚州后话》。

  • 作者有话要说:  抚州闲话,本篇为抚州的结局,并非方关二人的结局。
    二人而后颠簸辗转,白头到老。
    苦的是时代,暖的是人心。用一句原话:今中原板荡兵革互兴,何系于二女之深情笃爱哉?
    「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出自骆宾王《讨武曌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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