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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章六十六 ...

  •   星河盈天遥相忆,披星戴月夜归人。

      晚风不含半点张扬,将锋芒裹在名为夜色的锦缎中,再细密地慢碾成一地温热细沙。方致远忽然成了一个柔软之人,还携着一团子不知所云的稚气,像个犯了错孩子一般看着关雨霂笑。

      间阔半月,她们相遇于庭,矮墙疏枝衬映上灯光火暖,低声絮语着别样空灵。此际安静非常。一个抬眼,一个凝望,就着远方炊烟微抹,依稀之间拼凑起了往日时光的平和安宁。那些扰人好梦的阴郁同挣扎,在离忧时候被点点掐下,两相消化,各自留下一方片雨不沾的净土,好似暴雨不曾来过。

      可暴雨的确来过,好些事情都变了,关雨霂清楚,方致远也清楚。

      关雨霂不疾不徐地问道:「累了吧?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吧。」

      方致远摇头,在嘴角轻勾的那一刻弯腰作揖:「都收拾干净了才敢来见您,不然怎能叫上门请罪呢?」

      连玩笑话都说得和往日一般漂亮。

      关雨霂不敢受此礼遇,谦和地请示:「那您有何打算?」

      「我就想看看你。」

      这句话,上回关雨霂从定州回来,她说不出口,如今她可以了。关雨霂以袖半遮面在院中看着她的眉眼笑,她离开了多久,这一幕便魂牵梦萦了有多久。视线因满目笑意而朦胧大半,眼睫轻扇裹挟着沉积已久的心意,不外露,却也藏不住。

      晓风过,二人立于庭中,相隔两尺,似乎单单看着,就足够了。

      「可有来信?」沉寂戛然而止,静谧随着尾音碎了一地。这话没人想问,没人想答,却不得不问,不得不答。

      关雨霂微顿,衣袖轻轻垂下,心也就一同垂下。无人察觉那会儿,她暗咬一下嘴唇,迈着缓步,黛眉轻轻攒。一封单薄信纸徐徐自袖中来,映着清寒星辉,有如薄冰一片。方致远接过信,就着院中灯光读尽了。她苦笑一下,同合泰要了一杆灯,问道:「出去走走?」

      抚州的夜晚早已不需一杆若有若无的灯,但如若不握着灯杆摩挲木纹,方致远不知手当往哪里放。二人无话走在街头,行人时而行礼问好。方致远点头唤出他们的名字,寒暄上一两句,和煦至极。脚步平稳,行人低语,捣衣声凿凿,不经意间就搭起一个寻常夜晚的舒适安闲。倘若没有黑云凝在心中,趁兴邀百姓聚于城楼,凭高会友,小烹玉杯酒,仰观漫天星子,定是一桩尽兴笔墨的清和雅事。只道是机缘未至,今宵福浅罢了。

      方致远低声问道:「信几时来的?」

      「昨日夜里。」

      她估算着时日,说:「那便是明日了。」

      「信中所谓何事?」

      她停步,一片轻舟就这么横在了荒凉野湖,忽地水纹攒动,她释然一笑,回道:「我说与你听。」

      话音落了,城楼也便到了。

      阶梯上落着凉意,在旭日升起之前,寒夜将它们化作霜,在朝阳乍现之时,晨耀将它们融为水。讨饶不得分毫,一切,都是那么地由不得自己。

      忧思惊起时候,夜色蓦然倾覆了。

      低首无言,唯有离愁似水淙淙。

      方致远行在前,咀嚼心事,余味隐涩,涟涟不绝。风吹衣衫,荡出波澜褶皱,她就如一只扑腾白鸟绽开羽翼,明明在上升,却更似在下坠。

      话中有风。

      风来絮满楼。

      「朝中有本,明日带我去京城,搞不好是要吃牢饭的。贺大人为我暂压,且扣我一人。上回出海,我已拜托瓦斯科先生备船,明日夜深你带大伙从小路上船,待到风平浪静,自会有人通知。」

      她已经不想明白为何有人想将抚州从她手中夺走了。在瀚海激荡的波涛中,她想通了,抚州已经不重要了,整个梁朝同她又有何干系?她只求爱人一个周全,为此她可以付出一切。

      可关雨霂不领情,她望着空无一物的远方,回了一句:「我不去。」

      「如今不是倔强的时候。」

      「他们可以走,我不能走。我若走了,岂不是应了那些莫须有?」

      四年前的寺庙,她不肯更名换姓,为的是她父亲的名节。

      四年后的城楼,她不肯乘船远走,为的是她夫君的名节。

      方致远看着似曾相识的目光,曾几何时寒山废寺她也这么被触动过,但是这回不一样。自己选的死路,不当让她犯险。

      「浮名我不要。」方致远的手摸着城墙石块,低着头说:「我……我要你好。」

      关雨霂静默在她身侧,海风就这么吹着她的颊边发。

      沉默是无声的表态,方致远听明白了。她的心也是肉长的,她允许它一丝丝地松动,但立场同话音绝不可以。

      「等一切都结束了,我就来找你。如果我没来,你就忘了我吧,找一户人家。」她说完,再度回身背对着关雨霂。不敢看了,也不能看了。

      换户别的人家。再不要长夜寒心吊孤胆,再不走崎岖弯弯折折路,再不说僝僽伤春悲秋词,再不想无关他乡梦里人。

      换户别的人家?再不见沧海遗存夜明珠,再不听周郎豪言筝鸣曲,再不顾皎皎月华霏霏雪,再不敢信手欺霜率性活?

      「这里便是我的人家。」

      「我们夫妻是假的。」

      假,东方日落,盛夏飞雪,一般的假。

      「可我对你的情意是真的。」

      真,中秋月明,三月芳菲,一般的真。

      你我历过的风雨,走过的山路,念过的诗词,比照过的真心……

      关雨霂走近,温热的身子贴上她的后背。素手纤纤找到了归宿,轻轻交错,稳稳扣上,心想这一切又哪里是真假二字就可以道明?

      那热意漫上来,肆意冲怀,迸碎在心头,足以叫天摧地毁。方致远喉间收紧,强行守住了突如其来的崩塌,可内心啸声依旧一呼接着一呼。

      不要,不要在这个时候碰我的手。

      以前不同,以前我可以,今日我前程渺茫,你休要迷了眼。

      方致远眼下缠涩难言,身子颤抖不止,她另一只手中的灯,同她一起晃着。火光映在城墙上,似有了生命般地摇曳:「雨霂,不要这样。若是我回来了,我们再计议。我不想再让你失去更多了,更不想轻许你一个未来……」

      剪灯芯,碎磐石,登楼两宽,你无须挂恋。

      她深吸了一口气,再一次稳住颤抖的双肩,却不自觉地把那只手抓得更稳了:「我怕负了你。」

      恩断罢,情断罢,若有来日,我竭力续上。

      关雨霂用力拉了一下她的手,方致远手中的灯落了,火星飞舞在脚边,被晚风吹灭了。方致远在力道中回身,关雨霂仰头仍能看清她的眼眸,照亮那里的,是她为抚州点上的灯。这个世界浑浊不堪,只有爱人的眼中清润如水。

      关雨霂微微屈指扯住了她的衣襟,说道:「那你便负了我吧。」

      你是否也小瞧了我呢?我就那么害怕失去吗?

      恩断?如何恩断?情断?何以情断?

      你身上的担子,我知道。你不想给我虚无的希望,我明白。你摒弃私欲的绝情,我理解。

      你要我周全。

      我要你爱我。

      这一步,请务必让我来迈。

      让我成为你前进的勇气,而不是负担。

      她腰身轻颤,把一切痛楚都压下,闭上眼踮起脚尖在方致远唇上落下一个蕴着冰凉秋意的吻,这样又一番纠缠让她有了彻悟般的释然。

      洪钟遽然撞响。

      人,皆是浊骨凡胎。

      清规,戒律,理智,三从,四德,教化,修为,同她有什么关系呢?计较,得失,在此刻又当算作何物呢?她只是一个小小女子,爱她所爱的,而老天为什么又要在她无法割舍的时候将一切都夺走呢?

      秋寒料峭的离别夜里,她能做什么呢?她想去爱她,想要被她爱,想多生些牵绊,让生同死都扯开不来。纵使这是最不当的时候,但她已经克制不住了。痴狂,绝望,情意与坚守,是如此的情难自制。

      拥抱太少,亲吻不够,山盟海誓太虚幻缥缈。

      这些个玩意都太不真不切。她要此刻,要当下,要无怨无悔。

      嘴唇短暂相触,又即刻疏离。方致远像是浸了冰凉的水,浑身打颤却愈加温暖了。她将那些情感埋在尘埃里,一压再压,终于,那根弦断了。

      魂驰梦想,也不过如此。

      「我……」

      我每天都在想你,在去京城的路上在想你,在颠簸的海上在想你,我对你的思念同钦慕都刻入了骨子里。

      方致远颤着用手抓紧她的双肩,没有忌惮地摩挲着衣料,额前的头发触碰在一起,心尖都在乱颤。秋波深处,被情爱漾得玲珑剔透。爱人眼里只有自己,自己的眼中只有爱人,一个短暂轻柔的吻,打破了一切的障碍,也击破了她修葺已久的内心,她砌好的墙,她下定的决心,在满眼软款温柔中都恍若无物。清光溶溶,她看迷了眼,看花了眼,那些个梦寐以求瞬间荡在眼前。

      一番大作为之后,关雨霂有些腿软,她就这点骨气,被一个亲吻就抽得丁点不剩。她们抵额相对,便觉得是一体的,从未有一刻,比此刻更失常。海风,灯火,石砖,漫天星辰都是见证。

      上一回的小楼,方致远还有心思看那些从未见过的细节,这一回的城楼,她只想把她揽入怀中。于是,她伸手把爱人揽入怀抱,微微弯腰将头放在她的肩上。呼吸潮热,关雨霂的右耳红透了,左耳同脸蛋也不甘示弱,一齐在失控中高涨。方致远偏过头来,见她耳廓连着脖子红了一片,是甜丝丝鲜滋滋红馥馥软乎乎新剥的果子。她轻轻咬上一口,关雨霂慌忙地抓着她的衣袖,手指不停地来回搓动,这种隔靴搔痒根本不顶用。身体好温暖,每一秒都比上一秒要炙热,像冬日火炉边的暖意,片刻也不想离开。

      苍雁度瀚海,绕千山,自怜苦寒一生飘蓬,终寻了一方归处。

      关雨霂攥紧了,这个人她要得紧紧地,谁都扯不开。

      管它奈何远,亦要寄芳枝。纵叫汤消愁,还刻三生石。

      方致远从一片香软中离开,眼神再度交错,关雨霂飘忽间闭闪了她的目光,此时一低眉有倾城千金价。

      怀中之人如薄暮润雨在下坠,方致远用力地抱住她,却发现,脚步如朝时片云一般飘忽。

      方致远说道:「回去吧。」

      言相思,道相思,说不尽相思。

      遥相思,对相思,词不尽相思。

      何以表相思?无以表相思。一个绵长的吻,一个紧贴的拥抱,一首长诗,一份亲昵,或许都不够。

      「你不是喜欢在屋里么?」

      一钩月下易离别,来,话离别,来,泛浮槎。

      至星海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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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章六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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