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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章三十一 ...

  •   南国雪,漠北江,经不起一番细思量。

      至此多少人,讨仙丹庙前,看尽神仙像。

      顶礼焚香,图个延年,再揽一江风月。

      顶礼焚香,图个延年,再讨仙丹庙前。

      ***

      方致远见她良久不搭话,便将头探出榻沿,问道:「你往外间去?」

      一句「乃吾名」,听得关雨霂失了魂,以致如今这句也似没听进去,只道扑闪扑闪了眼睛,轻声应上一句:「欸?」

      「我想出去走走,得换个衣裳。」

      关雨霂颇为踌躇地点了点头,胸中混沌,犹如世初,怕也是没听明白什么,只晓得这人要自己去外间,便也就二话不说地去了外间。轻锁眉,闲撇帘,慢抚纱,挪细步,左顾右盼多有时,犹不知所厝。方寻着椅子坐下,定了须臾,未及拢发,便得来一声:「走,陪我出去一趟。」关雨霂随着她,想来自己这么一个常有主意的主儿,怕也就只有在此时能如此轻易地被人领着带着了。

      女扮男装寒窗苦读,空怀抱负五载朝衫,固执己见逆势而行……还给自己立了个牌位。异想天开,一意孤行,好高骛远,以卵击石,螳臂当车,关雨霂想把所知的成语尽数安在她身上,说她傻,说此事无意,说此事无益,可……这些话竟是一句都说不出口。

      明明处处都是道理,明明处处都是依据,却仍旧开不了口。

      如若事情真是开不了口这么简单,也不至于弄得心悸到如今。较之那些开不了口的,那些开得了口的话让她胆寒。

      行至院中,凌婶正拿着扫帚扫地,见方致远来了停下手中,正欲言,只瞧方致远手一扬,招呼一声道:「我同夫人出去走走,回来就把粥给喝了。」

      烟霞约摸是坐在窗旁,光听着个音儿就忙起身寻了个斗篷来,一路小跑上前交予方致远,说:「天冷,外面风寒。」方致远接过,低头看了看斗篷,又抬头看了看烟霞,说得笃定:「不必了,我不会再病第二次了。」话罢,双手各拿着斗篷一角,一抖,风满袍,轻快地打了个结给身边人系上了。关雨霂伸手欲回绝,不料方致远凑近了,在她耳畔说道:「要你穿你便穿,别贫。」

      本是思绪乱如麻,不料被这么一句给逗没了。关雨霂想这人真是和往日里知道的那个不一样,怎如此不正经。心头能有这番思忖,想必是没见过方致远在薛远甫家坐桌喝酒之相。

      二人出了门,一时无话,走了数十米,虽能将一院灯火抛诸身后,却断不了方才的景一幕幕。关雨霂自觉是个能言善道之人,不过早年在关府里被打压了罢了。藏着掖着,便过去了好些年,后到了抚州,也算是水库放流了,可时而藏着掖着的习惯总是难改的。闭嘴,常是稳妥。可对于眼前这个人,她却不想计较什么稳妥不稳妥。

      对。那些想要告诉方致远的话,那些都不敢信只出自自己口中的话。

      晚风来。

      轻握绳结。

      又是风满袍。

      「大家都心系着你。」

      话音夹杂着风声,恍若灯火跃动一般有着不同往常的节律。方致远停下脚步,往回望,眉眼安定,静看门庭落于夜幕,许久回道:「正是因为系着,才怕负了他们。」

      门上灯笼秋风摇,衣襟青丝秋风扫,她说得很慢,也很淡,心事则不然。或因嚼字过久,或因咽藏太多,终究只落下这一句,没了下文,留下的只是一个背影,称不上落寞,至多算作是寂寥与单薄。目光流转于来处,一眼太短,阅不尽情也阅不尽风霜,而回首又太长,长若几变星斗,无关周遭。

      方致远立定了许久,良久,太久,过久。关雨霂不太明白此景是否源于臆想,或回首实短,不过是自己将它拉长,或方致远实非立定,而是自己……

      可这种事,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皆是出了神,实难道出真。

      当是移步时,方致远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说:「我以为你早就知道那是我名字。」

      「确是早该猜到。只是……我不曾料到有人会给自己立个牌位。」

      「她人死了,牌位自然是要立的。」她先顿了顿,又点了点头,看向关雨霂说:「方笙曼已经死了,我是方致远。」

      目光相对,关雨霂想在她眼里寻出些什么,却一无所获。二人点了点头,想来是不需言语,遂皆是苦笑一下。至于城中漫步,一杆孤灯,一轮明月,乃是后话。关雨霂问她是要去何处,方致远不答,只道是到了便知道了。

      路上无话,加之小街寂静非常,伴着几声寒蝉鸣,稀稀疏疏,恍若空城。一缕秋风,一丝游音,一念多情:「刚才你要同我讲的事,可是讲完了?」

      观者,只得此一句,以为寻常,不知其盘桓之久。房里话不曾言透,身世不曾道明,戛然而止且无意复提,宛若太公钓鱼。关雨霂明白,只要此时不问,此事便不会再提,只要此时不问,此后便两不干系。本就是萍水相逢之人,守着从天而降的契,契满期不过扬镳而去,春秋两度不过光阴之逆旅。

      不染利害,不牵瓜葛,纵使止步不前,也没有什么谁对不住谁。

      退,无可厚非。进,亦不为哪般,只因猜透了自己是个怎样的女子。

      「没有。」方致远回道。

      她稍停,屏气看向关雨霂,应当心头想了好些事,比如自己到底该不该把这些事都告诉她,比如如果不该,又为何要先提。她暗自叹了一口气,认了自己终归是想把话告诉她,认了自己就是想觅这么一个人,或出于自私,或出于寂寥,或源于所需。

      一人独行,不难,而一心独行,太难。它碎了便碎了,没有人会知道,纵是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会粘好它,因为那些人儿都走不进去,既是走不进心里,又谈何复原一说。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下作,拉她趟这趟浑水,只欲饱一己私欲。但自己亦予了她决绝之机,如此相问莫不是拚却同行?

      关雨霂,究竟是个怎样的关雨霂?方致远突然想起那些过往,想起她说儿时事,想起董大人提及她在抚州这两年任职,想起她在仓库里和自己吵架的样子,想起刚来抚州这几天她未自己打点的一切。

      明了了。

      「我爹年轻的时候是个秀才,不算个什么功名,后来做了教书先生。过了几年学堂办不下去了,迫于生计出海经商,只留下我同我长兄二人在家。后来他申州教书,认识了一批商人,从他们口中了解的很多事。也就变成了一个徒有抱负的秀才。」方致远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把这些过往给翻出来,以致话出口时身感难受不堪。她觉得她在把自己剥给关雨霂看,一层一层地剥,扯得生疼。她一边说,一面嘲笑自己,一面沉湎过去,悔恨与痛苦不自觉地掺杂在一起,还要作出淡然之相。她又顿了顿,接着说:「爹虽常不在身侧,我同长兄勤学广阅不改。爹说他这一生碌碌无为,看明白了这浮夸盛世,却不得伸张抱负,我哥若是有幸能在朝为官,他定可安心走了这条黄泉路。」

      「耳濡目染之间明志,就好比你爹教你要安安分分做个女子,我爹教我们要伸张抱负。其实,这或许也是我自作多情。」方致远叹了口气,说:「我爹很多话并非是对我说的,而是对长兄说的。嘉化三年,爹第二次从海上回来,说要带我哥一起出海,见见海外的世界,我也想一同去,爹不许,因为我是个女儿。后来船沉了,我活了下来,也因为我是个女儿。」

      她深吸了一口气,说:「我一直在想,若是和爹一起去的是我,而不是大哥就好了。他一定会做得比我更好,也不用藏着身份。可惜,那都是如果……后来,倭寇打进来了,我剪断了头发办作男儿往内陆跑,被薛远甫的养父母收养了,事情就是这样。我这样说你……你明白吗?我已经停不下来了,我一家的抱负,都在我身上,我在这条路上走了那么远,连我都怕置疑我自己。」

      十五初登龙头榜,笑看春风。

      十七亲治江陵渡,难掩才华。

      十八书与故人庄,笔洒墨染。

      二十直谏至九天,青云直下。

      君子才华横溢,然失路无法道明,或醉偎红.袖,青春一晌,或寄情山水,赋赠秋声,或先贞后黩,虚芥千金。文人自斟壶,重染翰,破骂之余恸哭,惶惶之余消沉,不过凭添啼痕。

      知险阻却不畏苦多,了形势却不灭丹心,知痛为何物仍不惧,晓路之归处仍笑悯,关雨霂常在书中走,尝在书中寻,却不得眼前人。她从小便是个趋利避害的人,上天把这样的人放面前,好似玩笑一般。

      「我没有办法做到像你们关家这样,抱着满腹才学隐逸。我无意辜负才情天赐,亦不懂得什么叫安常,想展宏图,伸抱负,谋天下之治,流万古芳名。虽俗不可耐,却源于我心,雨霂,那你呢?」

      「……」

      「人幼时便能揣出三分心性,你如今就算能装得好好的,你心里当真不曾有过置疑吗?你能安安心心做个普通闺秀然后相夫教子在院子里一辈子吗?你不觉得委屈吗?你在抚州任过职,在方府的这些日子你不会觉得无聊吗?你当日在仓库里问我能骗到自己几时,你又能骗得几时多?」

      「……」

      「我亦如是。此心不变。不管它是个怎样的抚州。我怕的不是在这偏僻的地方渐渐消磨,我怕的是……」

      「被埋没。」

      而谁又比谁,更怕被埋没?

      抚州城墙下,有月满轮。

      方致远终于敢看向她的眸子,有所获。关雨霂亦是。

      这让关雨霂想起了两年前,小庭信步,同样是个秋月夜。

      同样是有匪君子,伴月之辉。想必君子一词,在此处当是不分男女。

      ***

      城楼阶上,路窄,只容一人宽。

      方致远初登两步,风起而袂蹁跹,道:「登斯楼也。」

      关雨霂紧随其后,袅袅而裾轻摇,回:「则有去国怀乡。」

      「忧谗畏讥。」

      「满目萧然。」

      「感极而悲者矣。」

      是《岳阳楼记》。

      「千古凭高对此。」

      「谩嗟荣辱。」

      是《金陵怀古》。

      话毕,阶梯最末,方致远转身道:「你啊,怕是读了太多的诗词。当去读读别的,一本《春秋》不够。你去看看诸子百家,才知道什么叫抱负。随我来。」方致远带她来到城楼一侧,指着远方一川灯明,说道:「那便是定州。‘十月里来繁华胜,难辨婵娟’的定州。」后又转至另一侧,说:「你看,这便是抚州。」

      关雨霂握着手中那杆提灯,一弥浅浪下乱流若织,学了多年的安贫,须臾之间作了古,忠言犹在耳,却再也动不得本心。方致远错了,关雨霂并非只晓诗词,她亦知道什么是抱负。破釜沉舟,诸侯膝行莫敢仰视;筑坛拜将,无往不胜国士无双;横槊赋诗,慷慨而歌人生几何;夜来听风,往船如箭火光接天。三军阵前,号角如雷,营帐之间,决胜千里,谋士贤臣大将王上,人生好似只有在书里才可如此畅意非凡。

      她提起灯,对着黟然城郭,也照着身边人的面容。

      抚州黯淡无光,而她眼中却是清润如水。

      一溪清流,高山中来,携草木香。

      方致远低头浅笑,接过关雨霂手中的灯,告诉她,要拿稳。

      风,去家万里,波涛中来,过旌旗,撼苍柏,摇曳孤灯一杆。抚眉间,平不了细瘦沟壑,撩云鬓,吹不乱青丝束冠。迎风之畅快,有如白驹破虏剑冲天,桂酒椒浆辣穿肠,不必道也!呼吸竭力,吞吐之间尽是风的力度,方致远忽转头,开怀诵咏:「九万里风鹏正举。」

      话音爽朗,满城皆明。

      「风休住。」

      「风休住!哈哈哈哈哈。」

      火之有焰,灯之有光,剑之有锋皮鞘难藏,再难夺其芒。此行不往三山去,誓达天际,借日火,燃江山万里,次第一片,华灯连天。

      待风渐平,轻撩发。

      吾有一问,汝无需答。

      「同治这抚州,汝可有意?」

      关雨霂想到了几个月前说过的那句「心有所属」,以及自己心系了这么些年,在抚州望断高楼,过尽千帆的扮作君子的姑娘。看到如今她眼中好似连着江岸的星火,万事都随流水去了。

      千般欲下,却也显得明镜通透了。

      难道心思有几分,只道是,为君舍了安乐年。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章,以后也不会有哪一章在我心中能胜过这章。
    写了太久。不怎么好意思说是追求质量。我还是蛮相信那一句“不要说写得慢,功底不够就是功底不够。”
    嗯。改了这么久,我还是不满意。大约是因为太喜欢,所以不管怎么改都不满意。
    “九万里风鹏正起”出自李清照。此处用了女词人,真好。
    值得一提的是关雨霂用的那几个典故。
    “破釜沉舟,诸侯膝行莫敢仰视;筑坛拜将,无往不胜国士无双;横槊赋诗,慷慨而歌人生几何;夜来听风,往船如箭火光接天。”
    破釜沉舟是项羽,国士无双是韩信;横槊赋诗是曹操,往船如箭在赤壁。
    这个诸侯膝行莫敢仰视的西楚霸王,最后败给了韩信。而这个慷慨而歌人生几何的曹操,最后败走华容道。人生大起大落,有得意时,亦有失意时,如此跌宕,被关雨霂唤作“畅意非凡”。
    小姑娘其实蛮有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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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江居然把红.袖这个词给屏了,我也是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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