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妖》南朝北阙

1、第一章（修）

　　茶楼里，宾客满座。

　　说书人折扇一收，摇头晃脑道：“今日我们且不评书论史，单说这江湖上流传已久的冥洲殿与轮回当。”

　　“又是个徒吊人胃口无甚结论的传言。”

　　娈姝正听得出神，听旁边一个老丈如此低语，便问：“老人家何出此言？”

　　老丈闻声抬头，只当娈姝是个贪玩好奇的小姑娘，只是在她左眼的黑色眼罩上多停留了片刻，笑着抿了口茶道：“光是这冥洲殿，从我儿时便听说了。如今我年逾花甲，它还是个毫无眉目的传说。”

　　娈姝心中也不由惊讶。一个江湖传言竟能延续这么久，若不是神秘莫测便是子虚乌有了。

　　“至于那近几年才传开的轮回当——”老丈端着茶盏顿了顿，眼睛微眯有丝深远，“传言这地方拥有三界灵宝奇珍，只要付出等同的代价，就可以换取你想得到的东西。倒是听说有人去过，不过没见人回来，渐渐的便传得可怖了起来。有道是‘浮生不知冥洲殿，生死不入轮回当’啊。”

　　“听着倒是挺奇异。那传说中的冥洲殿又是个什么样子呢？”

　　老丈见娈姝听得津津有味，索性放下茶盏，兴致勃勃地讲开来：“传说冥洲殿位于西方广漠之地，因常年盛开彼岸花，故曰‘冥洲’。要说为何无水之地却称为洲，却是不得而知了。据说越过那彼岸之端，便能知晓前生遗忘之事，今生未明之事，来生未知之事。”

　　“今生未明之事……”

　　老丈见娈姝神思恍惚，笑道：“这传说还是当做茶余饭后助兴为好，可别真学那些痴人，去寻什么往生之地重生之法，送了性命悔之晚矣。”

　　“自然。”娈姝回过神来笑了笑，心里却是另一番思量。

　　若传言属真，父母当年之事便可明了。

　　三年了。自及笄之日左眼的封印解开，这眼里便不再是花红柳绿，世间百态。有的皆是生灵区别于表象的内在，人心更是复杂叵测，种种欲望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眼前，让她自己都觉恐惧。

　　对于自己的父母以及过往娈姝却是嫌少知道。二叔百里舜虽也有言明，但对于某些事情却讳莫如深。

　　娈姝所知，也就是父亲百里尧与母亲梅寒雪人妖相恋不容于世，至于他们因何在她出生刚满月便撒手人寰，又为何将她附带妖力的左眼封印，这都无从知晓。只是自小，偶尔在入梦时模糊闪过些幻影，断断续续，也寻不出个所以然来。

　　三年前娈姝搬回父母所居住过的山间小院，这梦境便愈发频繁起来，常常整夜不得消停，娈姝觉得多年前必是发生过什么，不然她于百里氏也不会是一个不能见光的存在。

　　无论前事如何，她只想求个明白，而不是如此以一张假面终日活在迷茫之中。

　　说书已告一段落，茶楼里的人渐渐散去，娈姝收回思绪，起身往城东赶去。

　　城东有座尼姑庵，名为慈安堂。娈姝婶婶康雅时常来此地上香，借以和娈姝一聚，以慰心忧。

　　娈姝绕过庵堂直接往后面的竹林走去，左右巡视了一番都不见原本应该等在这里的人，正纳闷的时候，身后哗啦一响半截竹子就落了下来，吓得娈姝出口就叫娘，等看清那坐在竹子上晃悠的人时，顿时柳眉一竖，纤纤两指一伸就揪住对方一团软肉整整转了一个圈。

　　“百里箫你皮又痒了是不是！”

　　此刻被娈姝揪着肉扭曲了一张俊脸的百里箫，硬生生卡住即将溢出喉的狼嚎鬼叫，逼出了两行男儿泪。

　　“松松松手！我是你二哥啊！”

　　娈姝狠狠白了他一眼，暗道就是看清你是我二哥才掐你！

　　说起百里箫，娈姝真是有不得不提的往事。她的身份特殊，除却百里舜夫妇之外本无人知晓，三岁那年，却无意被百里箫发现，百里舜给了他好一顿竹笋炒肉，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再把娈姝给泄露出去，此后便造就了娈姝再无清静的生活。

　　想起小时候跟着百里箫一道上房揭瓦，光着腚满泥沟里跑，娈姝就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认了这个二哥真是生平之大错啊。

　　娈姝甩甩头，狠狠瞪了一眼身后的百里箫，后者不明所以一阵哆嗦，捂着胳膊上那一块抽疼的肉，睁得溜圆的眼睛里满是戒备地催道：“你婶子在里边等你呢！“

　　娈姝呲了呲牙，怎么就觉得这话这么别扭呢？我婶子不是你娘么？

　　推开古朴的木门，满室的檀香缭绕。

　　康雅坐在里间榻上，一颗一颗地捻着手中的绿珀念珠。一袭水蓝底观音花衣裙，发髻绾得一丝不苟，两鬓柔亮，只簪一只莲花碧玉簪，戴一对同色耳坠，与那些穿金戴银的富家夫人相比，虽然素淡些，却也不失高雅。

　　娈姝一改在百里箫面前的强势，软着声音叫道：“婶婶。”

　　康雅闻声，将念珠绕回腕上，有些迫不及待地走出来，欢喜地牵起娈姝的手。

　　“怎么这时候才来，我还正想催你二哥去找呢。”

　　娈姝微一脸红，不好意思地吐舌道：“去茶楼听书，不留神忘了时辰。”

　　“什么有趣的说书能把你迷得忘了时候。”康雅拉着娈姝坐回榻上，两人说说笑笑，全然把百里箫这个负责通风报信的晾在了一边。

　　百里箫见两人相谈甚欢，嘴上虽说嫌人冷落，却欣然掩了门，出去把风了。

　　娈姝知道康雅在百里府过得也不自在，虽有二叔的庇护，膝下儿女承欢，却还如新妇一般受尽老夫人徐氏的冷眼相待。见她难得开怀，便不再打算过问自己爹娘的事。又见她眉间惴惴，想必跟徐氏脱不了干系。

　　“可是徐老太又难为你跟二叔了？”

　　康雅拨了拨手腕上的念珠，无奈叹息：“说来说去都是些家长里短，你小姑娘家的可不爱听这些。”

　　“可是为了大哥的事？”娈姝记得上次百里箫来山里看她时提到一些，也是发了好一顿脾气。

　　“你大哥他……”康雅蹙着眉头，眸光略有些湿润，心中愁苦难言。

　　娈姝自然知晓，大哥百里笙已娶过四次亲，皆无善果。近来京师又流言四起，说百里笙克妻不祥，虽是风华正茂，年轻有为，也不少引人倾慕，却再无人敢攀亲。

　　“谣言止于智者。以大哥的品貌当配得上世间好女子，无须为那些肤浅之人劳神，婶婶不必忧心太多。”

　　“事情传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也不指望外人说什么好听的，我只怕老夫人逼他太过……”

　　“那个老不死的又在打什么主意？”

　　“啊？”康雅抹着眼泪满心愁闷，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咳，我是说徐老太是不是又对大哥有什么安排。”娈姝意识到自己过于气愤，一不留神叫漏了嘴，赶紧改口。

　　要不是碍于徐氏是二叔的亲娘，她可不会顾及这些，私底下都是直呼老不死的，就算在百里箫面前也不避讳。而百里箫每每听到，直笑得浑身抽筋，让娈姝不止一次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徐氏的亲孙子，怎么自己奶奶被骂还笑得那么开心。

　　“笙儿这事正在风头上，我跟你二叔本打算过个一两年再替他做打算，可老夫人说什么都不允，近日就筹备着为他娶亲。”

　　“这老不死的还真是心急。”娈姝心中暗骂，又一想百里笙如今也算“声名狼藉”了，还有谁敢上门？

　　康雅见她神色亦了然于心，苦笑道：“我一开始也这么想，也不知老夫人哪里打听来的一个孤女，也没同我们商量，便决定让进门了。”

　　娈姝心中不禁冷笑。百里笙如今无人问津也是徐氏一手逼出来的，这会儿倒是学会了退而求其次，找个无依的孤女为妻，既不用担心对方的家庭背景压力，大概连彩礼钱都省了，往后说不准还能抱个白白胖胖的曾孙添香火，真是好一笔精打细算的买卖。

　　娈姝细听康雅的话，想必也还未见过那名即将进门的女子，问道：“徐老太可有透露那女子的身世？”

　　“只说以前家中也是行商的，如今败落了。好像还有一个妹妹，说是外出学艺去了，很多年都没回来过。”

　　娈姝心想，以徐氏的性子，必定是半点亏也不肯吃的，找这个孤女怕是煞费苦心了。

　　“婶婶放心，包在我身上。”她好歹也是个半妖，略施小计还怕不知道对方底细？

　　康雅却突然拽紧娈姝的手，厉色道：“她是什么三头六臂我管不着，只是你万不能去趟这浑水！”

　　“婶婶……”许是没见过康雅这般严厉的神情，娈姝一时有些怔愣。

　　康雅没松手，似乎非要等到娈姝答应不可，还未干涸的眼眶迅速泛红，语气中夹杂着哽咽：“答应婶婶，百里府的事情，一件都不要管！”

　　娈姝见她这般，来不及问缘由，只得连连点头。

　　康雅松了手，噎在心头的那一股酸胀才缓了下去。见娈姝乖巧地偎在身侧，心里多少有些安慰。大伯当年的做法虽然决绝倒也不失为良策，娈姝如今不必陷于百里家的桎梏中，也算幸事一桩，何况娈姝的身世……

　　康雅抚过娈姝左眼的眼罩，一阵轻叹。这眉目无一不像当年那个寒梅傲雪的女子，也不知是福是祸……

　　娈姝不明白百里府是不是有什么惊天的秘密，只是与二叔他们相处时日越久，便越能感觉到他们的强颜欢笑，而她又无法窥视与她有血缘之人的内心，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束手无策。

　　“咳咳。”

　　听闻一阵装模作样的轻咳，各怀心思的两人都回过神来。

　　百里箫做了个揖，嬉皮笑脸道：“小人方才想来已是日上中天，私心想着二位贵客腹中空虚，无心言谈，加之夏日酷热，必定内火旺盛，庵内的素斋清凉可口，清热解暑，想必是极好的。”

　　娈姝只觉嘴角一阵抽搐，抓过榻上的软枕朝百里箫丢过去，笑骂道：“说人话！”

　　百里箫接住软枕支着下巴呲着一口白牙嘿嘿道：“我饿了，咱们吃饭去吧。”

　　娈姝哭笑不得地看着百里箫，不知他哪里学来的那副怪腔怪调，却也不得不说他搞怪的正是时候。

　　康雅收起心绪，理了理并不见凌乱的发髻，起身准备去弄些斋菜。

　　“你这孩子。”康雅指了指百里箫的额头，嗔怪的语气里满含慈爱。

　　“娘最好了！”百里箫左蹭右蹭一顿，屁颠颠地给康雅开了门躬身送出去。

　　娈姝默默地撇过头，假装看不见那八尺高的愣头青撒娇的奇异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