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旱斋》星深

37、我芯永恒

　　轰——
　　震天的巨响之后，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再睁眼时，满眼刺目的白，忽然探过一张怯生生的年轻女孩的脸。
　　在医院哈……活下来了么？
　　“咳，咳咳……我，我的家人呢？”吃力地，哑着嗓子，问的第一句。
　　“……我很抱歉。”
　　四个字，世界就黑了。

　　碰！
　　拳头，狠狠砸在桌上。恢复程度之好，让医生暗暗吃惊。
　　“为什么！为什么救活了我，却救不活我的家人！”
　　“请先冷静一下，”相貌刻板的女医生推了推眼镜，“根据救援队描述的情况来看，你驾驶座的位置确实最危险，但似乎你的家人，在昏迷前用尽全力把你推出了驾驶室，避免了你遭受长时间的压迫，才增加了救治的几率。可是其他人，你的妻儿、父母就……恕我们回天无力。”
　　听了医生的话，他的头逐渐低下，双手紧握着，喃喃：“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
　　医生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悲情，她随即温柔但严厉地说：“听着，你是你父母唯一的儿子，是你妻子的丈夫，是你儿子心目中的英雄。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承受独自活下去的痛苦，这是你的责任。”
　　医生的话给了他安慰——他是家人的希望，他要活下去，带着所有亲人的份一起好好地活着。

　　一个星期后，他出院了。
　　回到熟悉的家，除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一切都不曾改变。只是，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了。
　　孤独是最严酷的惩罚，他几乎不能忍受这样的生活哪怕一分钟，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信心又产生了裂缝。
　　能不能，让他的家人回来，无论用什么方法。
　　电视柜上的一只机器小猫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儿子最喜欢的玩具。五年前，拟形智能机器人流行一时，他给儿子买了这只小猫作为生日礼物。那一年他们一家出门玩也发生了一场车祸。在儿子的保护下，这只小猫完好无损。
　　可是，这一次，除了他，竟没有一个人活下来。
　　如果有几个像家人一样的机器人陪在身边，或许，能够有些许安慰吧。
　　可是，人形机器人早已被取缔，连这样小小的安慰，都只是一种奢望了。
　　除非，曾经研究机器人的专家，可以提供帮助。
　　对了！为他做手术的那位大夫，似乎在履历上写着，她是机器人拟态的专家。

　　“这件事，”医生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我实在是爱莫能助。”
　　“可是医生，你不是机器人专家吗？”
　　“您可能不太清楚，我是拟态专家，不懂编程，无法赋予机器人智能。而且，这一行业已被国家取缔，恐怕没有人能帮你了。”
　　“可……我不过是想找个安慰，寻个陪伴，连这样都不行吗？”
　　医生眼镜片后的目光闪现一丝不忍，犹豫了片刻，她取出自己的钥匙圈拿下一只钥匙，又抽出一本空白病历写了几个字，和钥匙一起递给他：“去这里的工厂，里面的材料都随你用，其他的，我就帮不了了。”

　　他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制作了他家人的机器人。这期间他几乎废寝忘食不眠不休，但竟也不觉疲惫。
　　可是，无法回应他的机器躯壳是不能缓解他的思念的，他决定编程。
　　下载了基本的编程教程后，他发现自己或许是这方面的天才，没多久就对编程了若指掌。
　　他又花了一个星期，制作出了记载着他每个家人记忆和习惯的芯片，把它们分别植入了机器人的身体。
　　当那只最小巧的机器人转动着仿真de眼珠，冲着他叫出那一声“爸爸”的时候，他忍不住泪流满面。

　　生活似乎回到了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时候。每一天，他出门工作，晚上和家人一起用餐，父母陪着儿子看电视，自己帮妻子洗碗。入夜，他会拥着妻儿入睡。尽管是冰冷坚硬的身体，他却看到无比温暖。
　　一个星期后，他找到儿子从前的学校，约见了他的班主任。
　　班主任是个年轻清秀的女孩儿，教人文历史。在高科技的今天，人文老师普遍被认为是最有气质的一类人。她很受孩子欢迎，被称作“阿雪”。
　　“你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你？”阿雪温和地笑。她知道这个男人悲惨的遭遇，所以格外谨慎。
　　“老师，”他笑得很爽朗，“我儿子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我想是不是能让他回学校上课。”
　　阿雪一愣：她明明是听说，他是唯一的幸存者。
　　“这个，小诚的情况我不清楚，能不能把医生的诊断给我看？”
　　“完全不必，我儿子现在健康得很。老师你可以来家访，亲自看看他。”
　　“哦，那好吧。”阿雪应下了。
　　周末，阿雪准时来到他家门口，还特意买了一只玩具，想看如果小诚真的康复，正好可以聊表慰问。
　　门打开，对上他喜悦的眸。
　　“老师请进。”
　　“谢谢。”她脱了鞋走进去，“小诚在……”
　　她愣住了——她看到一个小男孩体格的机器人从卧室滑出来，到她面前：“阿雪老师，你好。”
　　智能机器人不是被取缔了么？
　　“来，小诚，把爸爸给你的练习题拿给老师看，让老师知道你没有退步。”
　　机器人按下自己的左臂，一片光屏弹出来，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题目和答案。
　　阿雪彻底呆滞了——难道，他口中的小诚，儿子，就是这个机器人？
　　“老公，饭做好了，留老师吃饭吧。”
　　一个温柔的女声，引她侧目，竟是一个体态苗条的银色机器人。
　　她转头看他，毫不费力地捕捉到那对妻儿的爱怜，心底涌现一股深深的同情。
　　阿雪没有留下吃饭。这是自然的，毕竟没有人会愿意和一群机器人同桌吃饭，更别说还要把它们当成人类。

　　阿雪研究了很多资料，最后发现，想要让他清醒过来，唯一的方法，就是让他体会到他人的爱。
　　从那以后，她每天都会以给“小诚”补课为名，来到那个住着四只机器人的家。
　　她和他一起吃晚餐，帮着做家务，约他一起去逛超市，给他买衣服……
　　渐渐地，她发觉自己爱上了这个男人——他的真诚，专一，和他对家庭的热爱，已经深深吸引住了她。
　　可是，她越喜欢他，就越受不了现在的状况。他无时无刻不牵记着家人，那几只机器人。他拒绝她的帮助，坚持和妻子一起做家务。逛街时他总是想着给每个人都买些东西，唯独没有顾及她。

　　那一天，她终于忍不住，对他咆哮出声：“你醒醒吧！他们根本不是你的亲人！你的家人早就死了！这些只是机器人，是机器！你懂么！”
　　他没有说话，直接把她推出了家门，转身回到客厅，对着四只机器人，温柔地笑：“吓坏了吧，这老师太没礼貌了。”

　　他半年后去复诊的时候，医生对他说：“你的家人会需要更换一些零件，你去上次的工厂找吧。”
　　“谢谢你，医生。”
　　他走了，一个年轻的大夫从帘子后走出：“老师，你这样做，是不是有点逾矩了？”
　　医生叹了口气：“他是唯一的幸存者，我没办法置他不顾。”

　　回家的时候，看到阿雪站在门口，他皱起眉头。
　　“你好。”阿雪神色诚恳，“我是为上次的事道歉的。我能进去么？我想对大家说对不起。”
　　他松开眉头，迎阿雪进去。
　　“小诚，嫂子，叔叔阿姨，上次真是失礼了。”
　　“没关系。”大家都通情达理。或许是因为它们的程序里，没有生气的代码。
　　“多谢了。那么，一点心意……”阿雪打开皮包，拿出一块银色的磁石，按下上面的按钮。
　　咔——
　　接二连三的碎裂声，四只机器人支离破碎，成为一地废铜烂铁。
　　阿雪苦涩而得意地笑了，转过身去，却目瞪口呆。
　　他倒在地上，全身的肌肉爆裂，无数金属碎片从体内穿出。胸口处是一个空空的心室，里面躺着一枚小小的芯片，还跳动着红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