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鬼》尾花先生

86、第八十六章 死人（下）

　　王衍之颤抖着，想抱紧我，可他忘了，我们都是飘渺的亡灵，没有奔腾的血液，没有饱满的肉/体，连未来都不会有了。

　　两团魂魄久别重逢，诡异地纠缠在一起，周遭失去了色彩，万事万物不复生机，一切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

　　如果鬼魂有眼泪，那他刚刚应该是哭了。

　　我听见他喃喃地说：“太好了，英治，我们总算一起回到过去了，还能重新开始。”

　　真可惜，鬼在镜子里没有影像，不然我也想看看自己的神情是什么样的。我好像不会再哭了，也不会伤心，我只想知道：“王衍之，我妈妈呢？”

　　“妈妈？”他困惑地望着我，继而一笑，“我答应你的，她好好的，我们还在一起，她就一定会好好的。”

　　三十年前的王衍之绝不会拿无辜的人性命做筹码，也有可能是我从来都没有真正地认识过他。

　　“那你告诉我，那个阿菀到底是谁？”

　　他抿了抿嘴唇，在我额前轻轻印了一下，虚无的碰触，却像是在安慰我：“你的表妹，她也没事。放心，她不会伤害王淑娣……你妈妈。”

　　“我妈人在哪里？”

　　“现在可以跟你保证了，她在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等事情了结了，你表妹会带她回去的。”

　　我盯着他一直看，他的表情始终温柔祥和，我便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了。

　　而后，我发现了，鸡鸣已是许久之前，此刻天色仍只微微发白，和我进去找阿祝时无异。院落里却和往常不同，都这个时候了，不见仆人进出，也听不到半点声响，曾经终日不绝的佛音消停了，这才是最大的不正常。

　　“许多年前，曾听人说云山迷信之风盛行，是因为此地自古就是千里徙囚的流放地，鬼气森森，亡魂载道。可实际上，这里是阴阳的分水岭。被处以极刑的死囚埋在莲溪，莲溪从来都是哭魂祭祀之地。而布衣巷的穆家大宅则犹如云山人间世的心脏，是阳气最鼎盛的地方，鬼魂不敢轻易靠近。你一定在好奇，为什么我们能安然无恙地在这里出入？我们竟然没有魂飞魄散，还能堂而皇之地站在阿祝先生面前？”

　　四月的尽头，阴雨依旧连绵，本该困在黄泉里哀鸣的厉鬼溯涉忘川，匍匐奈何，攀过前生与往世的壁崖，争先恐后地试图重返人间。

　　把守在人间和地府关隘的百岁通灵者——穆云祝闭着双眼，安详地入眠，仿佛一切与他再无关系。我认认真真地看着他，他给我一种很特别的熟悉感。也许是睡着了，从前的威严不再，犀利的眼神也没有了，他的五官其实是非常秀气的，虽然很老很老了，可依稀能看得到五十年前的风貌。再仔细地辨认，也许是舅甥血缘的关系，顾光南乃至顾梓昕的外表也有点承袭他，眼角上翘，嘴唇很薄，都是薄情的长相。当年的阿恰恭恭敬敬地站在他身后，像谦叔一样称他师父，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他真的很瘦了，像风中飘零的落叶，腰杆却挺得很直，睡着了都还是端端正正的坐姿，果真是旧时代的人。

　　转念一想，我不也是吗？我们都离这个时代非常遥远了，却死死地挣扎，不肯从容退场。

　　“再怎么厉害的强者，终究敌不过自然的衰老。”瞧他睡得正酣，我不禁感慨。

　　“他本该是很强很强的，岁月都不能击垮他，祖父说历代通灵者里阿祝先生是最强大的，鬼娘是最有天赋的。鬼娘受出身所限，穷其一生都无法超越她师父的成就。可是阿祝先生……”他忽然笑了笑，“很多年前，他不再轻易离开穆宅开始，我就猜他是不是病了。”

　　“病了？”

　　“很重很重的病，伤了根本，怕是难以痊愈。”

　　所以他深居简出，不理世事，避免与鬼魂过多纠缠，非必要时刻绝不出手。我曾经也愤恨他不肯施以援助，放任自己的外甥孙女作恶，又怎能想到他也是肉/体凡胎，也会饱受病痛折磨。

　　可就算是这样，当着他的面，云淡风轻地谈论，未免过于不敬，毕竟王衍之生前还是他疼爱的后辈。

　　“别担心，他正在养精蓄锐，五感全关，不然我也进不来。他若清醒着，这穆宅之中，你我在哪说话都躲不过他的耳朵。”

　　“他本来要送你去轮回转生，你因此还恨他吗？”

　　王衍之微笑着：“怎么可能？这是他的职责，何况又是受了我父亲的嘱托。想来他也觉得去往来生是更好的选择，就像对顾表姐一样。”

　　顾梓昕虚伪透顶，心肠也坏，还能托生做淑娣的女儿真是命格好。只是没料到半道被我截胡了。

　　“而且……”他挨得我更紧了，“多亏他，我才能知道，我的英治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还是我的。我赌赢了。”

　　见我不言语，他又追问：“你还是爱我的，对吗？”

　　“永远不要抛弃我。”他不断地强调着这句话。我作为王英治活着的时候，最后一次和他见面也是这么说的，仿佛还是当时我和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分明察觉到了飘零的未来，却还是寄希望于那个人不会放手。

　　真是宿命的轮回。

　　对死去的人深究过去总显得毫无意义。我想逃离他，走没两步，谦叔已经双手相合，远远地迎了过来。

　　“二少爷，已经处理稳妥了。”此时的他更像是王衍之的仆人。

　　谦叔抬头扫了我一眼，忽然面露惊诧，很快地，他又把目光重新转回王衍之那，说道：“顾小姐也在清扫之列。”

　　清扫？顾梓昕不是阿祝的亲外甥孙女吗？王衍之明明和她联手的，又怎么能独独逃脱？

　　王衍之笑笑：“我不一样，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做。顾表姐从来就没有了解过自己舅公的为人。”

　　“对，阿祝分得清是非。还是你聪明，万事都在掌握中，你两手还是干干净净，坏事全是别人做的，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要见见顾表姐吗？”王衍之问，并不和我解释这些。

　　“我确实是想问问她怎么断定我是阿恰的女儿。”她说她一直被阿恰困在身边，阿恰会不会和她说过些什么？有没有提到过一句半句关于那个男人的事？我也很想知道阿泷、彭家礼他们为什么都还在阿恰那栋楼里，怎么就和顾梓昕结盟对付起我了。但是，在此之前，我更想见一个人。

　　我再三求证：“你确定我妈妈他们无事？”

　　“请放心，确实安排妥当了。”回答我的人是谦叔。

　　“那我堂妹在不在这里？”

　　除了妈妈，我最想见的人是谢明珊。她死了呢，才二十五岁，风华正茂，爽朗豪迈，恋爱都没谈过，大好人生还没展开，一个不留神就受我的牵连死了。刚死的人，还能不能再活过来呢？就像我之前一样。

　　我回头望了阿祝一眼，他仍紧闭双目，而我总感觉他一直在注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