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实习生》纪离离

68、江湖未雨

　　宁王原本笃定而阴冷的神色也经由情势的瞬间转变而褪去。
　　叶城的巨阙已破开重围向他逼来，他姿态神容仍保持着镇定，语声却隐有寒意：“你可知道，即使我死在这里，你的下场该是如何？”
　　“不知道！”叶城话语纵然急促，声音也宛如他的剑锋一样凛然，“对我而言，谢回他不想就够了！”
　　叶城这话没头没尾，但已经没有人在意他话语里的意思，因为那一剑，来了。

　　“保护殿下！”
　　在尖锐、嘶哑、刺耳的笛声之中，嘈杂的人声如沸水般响起，高手们识得不好，拼力抵御在宁王面前。但显然此刻已经太迟——内息絮乱、奇穴沸腾的他们，又怎么抵挡得住叶城浴血而来、行云流水般的一剑？
　　不详的闪电照亮着落着凄凄寒雨的长夜。
　　而那一剑也如同闪电而来。

　　雷声千嶂落，雨色万峰来。
　　伴随着一声闷哼，血色从绣着麒麟纹的锦袍透出来，染上更深一层的颜色。
　　伴着碰撞的声音，血液落在地上，留下脏污而狼狈的痕迹，那个清俊而高贵的男人，连退几步，此刻捂住伤口，用柱子勉强让自己维持着站立，但血液仍然透过指缝流出来，他双目大睁，仿佛不可置信一般，他嘴唇颤抖着，声音也是颤抖着。
　　“你竟敢——”

　　叶城却是早已将剑抽出。
　　他向来不是那种寻常人眼里拉风的剑客，他的武器沉重、巨大，他不清冷也不绝尘。可他此刻抽剑而出，如雾血气中淡淡回望一眼，身姿挺拔，仿若岳峙渊渟。
　　他面上也不带半点狠色，但便是这样势如雷霆、行云流水的一剑，此刻时间已经静止，仿佛连呼吸都会被剑气波及。
　　他已不用剑，可漫身都是剑意。

　　他只望了宁王一眼。

　　对方嘴唇已经苍白，颤抖着涌出一口一口的鲜血，而他手掌所在，也一片血红，他被慌乱的守卫搀扶着，气息将断未断。那一身低调华丽的锦袍被血液浸透，狼狈得瞧不出原本的精致考究来。

　　谢回笛子未收，从顶上跳下来，在这混乱不堪的情境中，他衣袂飘飞，仿若轻云，不沾半点尘埃，落地也没有半点声响。那一簇红蛛丝仿佛就盛开在他的手边，盛开在他黑曜石般的宛若藏着星光的眼瞳下，诡艳得令人心惊。
　　他放下笛子，飘身而去。
　　他微微回过身来，眯了眯眼睛，下巴抬起，眼前是戒备森严的官兵，曾经的高手，他的姿态却宛若望着蝼蚁尘埃：“以武犯禁，有何不敢？”

　　他们是江湖人，江湖人就该以手上的兵刃，斩仇报恩。
　　人间衡量利弊之事，那是属于人间的烦恼。
　　不属于江湖。

　　宁王眼中的光——混合着不可置信与恐慌的神色，最后也渐渐消亡。
　　那两个人离开得如此迅速，如此急切，他们也的确狼狈、伤势沉重，偏生却是那样神采昂扬，好像无论什么风雨都无法将他摧折。
　　“凭什么……你们都不肯接受……？”
　　宁王的声音低了下去。
　　他没有再说话，也无力再说，他的声音被更为沉重的麻木所盖压，就如同他的生命。

　　雨夜泥泞，追兵喧嚣，两道身影在雨中疾行。
　　叶城渐渐听不见雨声，他的感官只有刺痛，不规则的呼吸，还有身边人的温度，他的步伐越来越沉重。
　　他今夜数轮之战，此刻身体已经到了极限，若非是因为谢回还在身边，他或许此刻便要倒下。
　　他的心思还非常清明，他能想到当今境况的最好解决之法——让谢回抛下他，他为谢回争取时间，谢回可以找机会救他，他自己或许也能缓过来。
　　但叶城不想。
　　此刻谢回就在他身边，搀着他，一起走向未明的前路。
　　谢回不会允许他留下。
　　他也绝对不会放手。

　　步声越来越近。
　　叶城腿如灌铅，就连谢回也感觉到他的艰难，谢回脚步停了一会。
　　然而此刻，他们抬头望去，道路的尽头却是重重人影。

　　为首之人雨中策马而来。
　　谢回的手指已经在袖中屈起。
　　那人脱下头上的斗笠，在微暗的光线中俯下身来，低声道：“掌门，是我！”
　　那人长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做了半辈子乏善可陈的人，然而在这孤冷的雨夜，他雨中立马，顶着身后暗淡的天光，向叶城伸出了手。
　　纵然是叶城，也不由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常山是一个只要能够选择，他永远都会呆在苍岩派那种人。
　　而对于苍岩派来说，叶城此刻已经是个麻烦。

　　常山顿了顿，叹了声气：“我是苍岩派长老，掌门有麻烦，我们焉能不救？”
　　叶城固然是个麻烦。但更重要的是，叶城遇到了麻烦。

　　“我有隐秘之处，”人后忽然有个声音道，“跟我们走！”
　　叶城又是一怔。
　　那人转过脸，露出半张被烧毁的容颜，他咧嘴一笑，分明是可怖的脸，笑容却明明朗朗：“我们的确恩断义绝，但同在这片江湖，至少今天，我不愿见你死在鹰犬屠刀之下。”

　　叶城靠在谢回身上。
　　层云如墨，前路茫茫，他们是被人所向往也被人所不齿的江湖人，他们的一生都将是无根的浮萍，然而至少这一刻，他有朋友。

　　大雨倾盆，嘈杂骤起。
　　声浪压过雨声，黑衣披蓑的人如同一道道阴冷的鬼魂，耸动着包围了宁王府。
　　雨水还带着淡淡血色，冲刷着他们的足下。
　　他们腰佩弯刀，神色冷肃，不言不语，威压之意却越发浓重。
　　混乱的宁王府因他们的到来而回归了短暂的秩序，一人低首急切地禀报道：“贼人闯入王府刺杀宁王，当立即将他们捉拿归案，处以极刑！”
　　然而雨中的黑衣人却未曾行动。
　　为首者掏出金铁腰牌，冷声道：“皇城司指挥使庄凤，奉命调查宁王与威震将军勾连一案。”

　　“铁证如山，啧啧啧。”
　　谢回望着外边的雨幕，仿佛没骨头一样靠在叶城身上。
　　谁都没想到刘小刀带他们来的地方是一处佛塔，佛塔尚未完工，又因为朝廷的变故而弃置一旁，流浪汉们在此处据地为王，没半点佛门清净。
　　但这里可以了望京城状况，有变故也可以以流浪汉们的混乱寻找空隙，确实，是安全的地方。
　　叶城全身骨架好像要散了，他很想直接倒下，但他提防着宁王的后手，始终未敢放松神经。谢回这样靠过来他觉得有点痛，他忍住了龇牙咧嘴的冲动，问道：“什么铁证，什么如山？”
　　“蠢，”谢回连眼风都懒得给他，倒是扔了一小瓶药过去，“去去味道，你臭得好比阴沟里养出来的蟑螂。”
　　直到叶城给自己伤口慢慢上药，谢回才慢吞吞地说：“我在他们地底下埋了点兵器。”
　　叶城仍然没有反应过来：“你想干什么？”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但假如你没用到连个人都杀不死，我只好多费点力气了，”谢回道，“宁王声望极重，看着无欲无求，手上却仍有一批兵马，皇帝在上，怎么可能不想动他？我就趁着在他们府上的时候，研究了一番他们的密道密室布置，叫人来打洞放点军械进去。”
　　叶城莫名其妙：“哪来的洞？哪来的人？哪来的军械？”
　　叶城又很快反应过来，他之前夜探可见，王府之中正兴土木，在这些声音掩盖下，利用谢回对机关密室的了解，制造一个通道并不难。
　　谢回冷笑一声：“他们想围剿朱雀狱，以为世界上还有老子没想到的事，谁知道老子早等着了，他们的武器中途就被调换，回头混着别的用不上的，放到他家里，哟，宁王私藏的武器可比正规军的还要精良——你瞧你，慌个屁，老子的深谋远虑，什么时候还要你操心了？！”
　　叶城怔了怔。
　　作出这样的布置，显然谢回的计划更早以前开始，甚至去见宁王、被宁王所困，也不过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谢回这样的人，怎么会甘心受人牵制？

　　叶城叹口气道：“你这个人的确记仇，记仇得还很早。”

　　谢回本来说着好似还有气，但他俯视着叶城，语气终究还是放软了点：“嗯，你这个人，即使做了点傻子行为，人还是在凡人的及格线的。”但谢回这温和的语气并不能持续太久，他又说道：“可惜了，也就武功有点用，结果离了老子几个喽啰都处理不好……”
　　叶城自觉自己好像的确冲动，也的确太拿自己的身体乱来，只好黑着脸道：“提醒你早点闭嘴啊！”
　　谢回没理他，就着那一声叹息，继续说话，他语气还带着十足十的困惑：“或者，老子就像太阳，永无止境地散发着光和热，带给你的不仅仅是智力上的提升，还有武力上的进步？”
　　叶城本来身体就很不好受，如今脑袋嗡嗡的，觉得谢回今天比平时还能说，虽然是一贯的欠打，但还是很奇怪。

　　于他发现谢回一直在看着自己。
　　叶城觉得自己没什么好看的。□□还是那个□□，谢回从小看到大，精神的话，不过是累了点，硬撑了点，此刻立刻睡去恐怕十天半个月醒不来罢了。

　　看着他的人眼眸漆黑，面色却是雪白的，他的衣裳本来也应该雪白，可此刻袖角却有着殷红的血迹。被雨水晕开。
　　谢回离开的时候并没有沾到血。
　　但他差一点杀了很多人。
　　而的确……音杀之术，必定伤人伤己。
　　谢回多年来从未自伤，也向来鄙夷那些因此而受反噬之害的人，认为那是功夫没到家还妄想驭使无法掌控的力量。

　　但今日实在太险、太难。

　　无敌的谢回当然多困难都可以轻而易举的，所以假若叶城提起，必然是叶城多事多话。

　　叶城的心在这一刻几乎要化了，他觉得他们都不会在此刻睡去，他们也不能在此刻睡去。
　　未来可能是崇山峻岭、可能满地荆棘、可能如今夜一般满载雷霆与风雨，可只要谢回在身边，那在他们心中总会有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他们可以乘着轻舟，迎着微风，从晨光熹微看到晚霞千里，去往天涯海角。

　　然而谢回并不能感受到叶城的少男心，他的讨嫌话语就如同黄河之水奔涌不息：“算了，像你们这种凡人，揣度本座的心境，就宛若蚂蚁摸象，的确太难为你们了。”
　　叶城头痛欲裂：“真的少说两句吧！”
　　谢回眯了眯眼。
　　如果说谢回如沐春风的微笑最吓人的话，那谢回眯眼这个小表情可居第二。
　　然而更危险在于，叶城连番赶路，真的没有存粮了。

　　没有好吃的怎么堵住这家伙的嘴？

　　叶少侠向来是反应很灵敏的。
　　他忽然站起身来，拉过谢回的手，将他带到自己的怀里，用自己的方式，堵住了恋人的嘴。

　　檐外是落雨的长夜，闪烁的火光，闪耀的水泊之外，是广阔遥远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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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不觉就写完了……昨天例行发存稿突然发现后面就没了，手忙脚乱。谢谢大家看完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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