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实习生》纪离离

65、长铗崩催

　　有时候，意识到麻烦，恰是更大麻烦的开始。
　　在叶城身上便是如此。
　　黑瘦子借了他一点东西，他草草易容，不得不一路避开繁华的地方而行。
　　这叫他行程大大拉长，不但很久没听到半点谢回的消息，自己的行踪却因为路径被察觉而泄露，他不知道这一路打了多少架——打架对他来说已然是稀松寻常，可总是来一群身穿皮甲的官兵，他还得惦记着不要控制不住下了不该下的手——大家都是要吃饭的，没必要这样死去活来。
　　就这样，叶城到达京城之时，连冬风都不甚凛冽，浓厚的阴云仿佛在积蓄着一场延绵不断的雨。

　　叶城在树影之中蹲了几个时辰。
　　他望着树影之后的府邸。

　　府邸的主人令叶城万分警惕。
　　京城并非安生之地，即使百年世家、朝廷重臣，在难测的天威之下也会瞬间覆亡，宁王是今上胞弟，虽如今只是一个闲散王爷，但曾经也掌过事，用过兵，再早之前也算深得先帝宠爱。
　　如今他退居朝堂之外，不带走半点权势和财富，贤名天下流传，就连是叶城这种人都知道一点他——他仁慈，宽和，立于朝堂之外，好像同那些争权夺利的人一点都不一样，对世人来说，他似乎都是安全的。

　　在这种情况下，给人感觉安全的人，反而更危险。

　　叶城在等待夜幕来临。他希望在此刻观察到谢回的藏身之处，而待到夜深人静的时分将谢回带出来，这是最理想的境况。
　　然而他还未查看到半点关于谢回的消息，一道勾锁便带着风声向树上甩来——

　　勾锁带着的是夺命之态！
　　叶城若想不死，必然被迫现身！
　　而对于如今的叶城，现身已然只是小事。叶城的隐藏手段虽然不如谢回，但经历了长年累月的江湖闯荡，他这些隐藏气息、身形的能耐从未被人识破过。如今此人却准确寻到叶城的位置，可见他的气息感知之能，更胜叶城一筹！
　　叶城拔剑出鞘，跳落至敌人面前。

　　——今夜、这个府邸之中，必有恶战！

　　“要下雨了。”
　　室内，沉香袅袅，棋盘上棋局初成，两人相对而坐，中年男子气质沉静高华，他对面的年轻人却有宛若烈火一般张扬的美貌，可是他神色漠然，姿态傲慢，这一份美貌便宛若霜覆春华。
　　谢回落下一子，没有说话。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宁王多少也能勘测出谢回毫无表情的面容下的情绪了。
　　恰如他平时一样，谢回有些不爽，他便显得有些愉悦起来：“他今夜来自投罗网，的确勇气可嘉，我会允他死前见你一面。”
　　谢回眯了眯眼，他沉默了好一会，是在听外面的风声和兵刃之声：“你觉得你设下了死局。”
　　“如何不是？”宁王道。
　　“老子用你直得跟虫子排泄口一样的思路，揣度一下你愚蠢的安排，”谢回淡淡道，“此处内有你精挑细选的高手，他随时可能折损在你的高手之下，这或许是最省事的一步。纵然叶城未输，在此处他元气大伤，你可以令官兵形成合围之势，包围住他将他拿下，他是平头百姓，无武力护身，自然任你罗织罪名。”
　　宁王微笑不语，将黑子落在棋盘上。
　　谢回的口吻满是不屑：“也这就是你能想到的极限了，我不觉得叶城会输。”
　　宁王淡淡道：“输赢在此刻不值一提。”
　　“不，”谢回冷声道，“叶城能赢，能活着到我面前，能杀了你，证明他并非送死。这便是输赢的意义。”
　　谢回的语气渐渐冷厉，宁王反倒是十分从容，温声说道：“杀我的确是令你脱困之法，但你们真的能承受这样的结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纵然能逃，天下也无你们可立足之地，与你们关系密切之人都将被勾连，你不过是从一个困局走到更大的困局罢了。而对叶城来说，若他真能回馈与你一般的感情，他真的忍心令你狼狈而逃？我在照顾着你，你是我故人之子，我会给你更好的未来，令你不再是江湖浪客，也不会再有人将你推到风口浪尖去被诬被害，叶城能做到吗？我死在此处，你们又怎么会有自信能活？叶城若能体谅你，他会明白他该输，他该走。若他不能体谅你，他来这里，莫非不是为了自我满足，又莫非不是一种自私？”
　　谢回抿了抿唇，“啪”地一声落下一颗棋子，棋盘上棋形初现。
　　他眉目冷然，如霜结于上：“这一局我会赢，而他，定然也会赢。”

　　褚翔望着眼前的年轻人。这是个基础极为扎实的年轻人，呼吸内劲贯通步伐身形，纵然还未出手，也显露出一代高手之相。
　　然而万分可惜，他来到了这里。
　　他来了，衣衫褴褛，遍体伤痕——鞭伤，勾锁，刀剑，枪戟……更何况还有几分内力的暗伤。

　　褚翔感觉有几分可惜，却又觉得万分可怕。
　　可怕在于，从这些伤上，他能判断出来自哪些老伙计，用了几成的力道，战斗激烈到了什么程度，而叶城就是从这样不容呼吸的战情中战胜了他的老伙计们，来到了此处。
　　然而可惜在于，他来了，那他就注定他会死。

　　“你不该来。”褚翔悠悠开口道。
　　“我……必须来。”叶城艰难地调整着呼吸，咬着牙说道。
　　“那一位小公子，”褚翔道，“并不希望你来。”
　　“是吗？”叶城拄着剑平息着体内汹涌的内力，他的肌肉在漫长的战斗中都已有些疲惫，在皮肤下以震颤向他诉说着它们几乎已至极限。
　　“你是多管闲事，”褚翔道，“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来到这座府邸吗？你不必担心某日死在路上尸体无人收拾，也不必担心你的兄弟也死在路上家人无人看管，你不是江湖上飘荡的、随时被卷碎的浮萍，你会有钱，也有点——活下去的盼头。谢回不过是个旁门左道之徒，如今他却可以得到妥善的安置，你自以为是来救他，将他带回那一滩浑水里——果然是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小子！”
　　叶城趁此歇息片刻，对方语罢已然提起来剑，在巨阙的沉沉寒光之下，他望着对方，声音低沉而坚定：“好不好，那得我见过才明白。”
　　褚翔冷笑一声：“那便由某来试你手中之剑！”

　　巨物带着风声夺人而来，叶城下意识避过，然而他身后的石桌却应声轰然而碎，石料四溅，可见力道之刚！
　　褚翔所使却是一门软兵，假若叶城早个十年出生，定然能认出他手上武器便是曾名扬江湖的裂胆双流星，这一对流星锤重逾七十斤，锤呈正圆，上有长短不一的三棱钢钉若干，在夜色下犹然闪烁寒光，而中间以钢链系之。这样的兵器，势沉，而牵连之端又极其柔软，使用者必经多年苦练，才能勉强掌握。
　　而褚翔却是此中高手！
　　他的裂胆双流星出手极其刚猛，来去却诡秘难辨——霸道与阴狠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他手中竟可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是高手，也是老手，叶城用的重剑，纵然有崩石裂岩之能，可也刚猛有余，失之灵便，以钢索缠住叶城之剑，叶城本已是带伤之身，这一手武器被限，出手便更难！

　　流星锤与巨阙交击，擦起几道火花，叶城虎口一麻，剑身微侧，移过几步来。
　　这样的攻势已经让他很吃力，更吃力的是，他能够判断出对方这些接连的攻势，只是为了试探——并不是为了试探他的功底，而是为了试探他的习惯——从何处移开，受到攻击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而到最后，他恐怕就能预料到他的反应而限制住他的行动，对待这样霸烈的武器，叶城却不能受半点限制！
　　想到这一点，叶城急促地呼吸着，可手中剑却是微微抬起，直冲褚翔而去！
　　在这相互试探中，褚翔终究是占上风的，要破此局，那不如弃守为攻！
　　剑风沉沉，如山峦将塌，直击褚翔！

　　然而这一剑，被挡住了。
　　挡住他这一剑的是铁索，还有几欲袭到他面上的流星锤。
　　叶城被这一阵力道与劲风所击，下意识退几步稳住身形，然而他已经难以移开太远，因为是那铁索勾连流星缠住了他的剑。
　　叶城虎口被震得发麻，汗水自他额上涔涔滴落。
　　——中计了！

　　“我知道你必会一剑攻来，”褚翔哈哈一笑，手牵着钢索，满意地看到叶城的剑颤了几颤，“你们这些江湖少侠，终究还是年轻气盛。”
　　叶城如今已然无心听他说话，他感觉对方的内力如潮涌，透过兵刃而向他穿来，几乎要将他不稳定的内息盖压下去。
　　最快、最好的办法，就是弃剑——而后继续战斗！
　　在这可长可短、可硬可软的裂胆双流星之下，就连叶城这样不擅软兵的人都能想出一百种将自己玩弄至死的方式！

　　叶城感觉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大。
　　这一夜并不平静，他不应听到自己的心跳。
　　在院外面，嘈杂细碎的人声，是埋伏的官兵、是被他重伤的高手。这些声音渐渐连绵一片，将这座稍显沉寂的院落显得仿若海中孤岛。
　　他的面前是一位即使他状态全盛都未必有十足把握战胜的高手。
　　但在那更寂静幽深之处，还有谢回。
　　他就在这座院落里，在这血与尘埃的浑浊气息之中，他依旧闻到那一丝浮动的药香。

　　是谢回的味道。

　　很多人不知道，谢回何以成为美人谷最优秀的弟子。他的确是美丽的，也的确是聪颖而努力的，然而这属于美人谷的尖锐、傲慢、自我沉浸到他的骨子里，他才成为了那个美人谷最完美的作品。
　　是因为谢回从未勉强过自己，他就是这样糟糕、讨厌同时也是锋芒夺人叫人不可逼视的模样。成为这样的人，并非是谁的刻意教导，是他本来就会这样成长，他的只会顺着自己的心。
　　所以——无论旁人说怎么样对谢回更好，谢回应该怎么选择，叶城都不会听从。
　　谢回是他小时候又爱又恨的朋友，是他已经决定将未来交予他手上、被他视之为归途的爱人。
　　他即使只想到这个名字，内心也能升腾起热意，让他觉得前路坦荡，万丈光明。
　　纵然路途艰难险阻，纵然气力竭尽、鲜血流干，纵然谢回恐怕另有打算，他会坏他全盘算计，他也必须去见谢回一面。

　　他必须走过去！

　　叶城内力如洪流催动，那柄巨阙缓缓抬起。
　　对方的内力如同沉重海水覆盖着他，那勾住巨阙的裂胆双六星也带着沉沉的力道，叫他寸步难行。
　　然而就如海上耸起高峰，叶城的内力在疯狂的盖压之下依然倔强地冒出头来，艰难地寻找一丝空气。

　　“好内功！”褚翔喝道，“想不到叶兆明那家伙倒生了个这样有种的儿子！”
　　叶城本已不打算同他浪费力气，闻言却是咬着牙，呼吸破碎地说道：“过去的事当由过去了断，你们……不必事事将我与他联系起来！”
　　叶城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如同野兽在喉中的嘶鸣，而当他的声音最终被空气吞噬，钢链声叮当响起，褚翔不由自主被拖拽了几步，他无法控制自己讶然的神情，更无法控制自己在这一刻变得苍白的面色。
　　那些内力，如山峦崩催，由铁索传递而来，带着要将他经脉砸得七零八碎的滔天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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