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长沙之难忘》清娃呱呱

34、第三十四章

　　湘平走了，薛君山、顾清明又哪里可能在家里久留。薛君山是时时刻刻守着湘君在屋里，而湘湘，只要不在医院，那大眼是时时刻刻追着顾清明走。只是不过一摆筷子的当儿，转眼便不见了顾清明。湘湘着急，问一旁盛饭奶奶，胡奶奶摇头；问秀秀、毛毛，亦是不知。这人，干什么去了？湘湘咬牙。

　　正此时，突听到楼上敲门声，湘湘从厅里出来到院里，抬头上看，顾清明站在姐夫房门前对姐夫说：“干什么你，师座命令不可擅离职守，你怎么跑回来了？”怎么了，敌人又打过来了？

　　楼下湘湘起疑，堵住房门的薛君山紧张面色瞬时放松，呵呵一笑，一边说我给团长请假了一边回身要关房门。

　　顾清明伸臂一推，正要关紧的房门立时敞开。只见他沉着脸，冷冷说：“请什么假，你的假被撤消了。我现在来就是要抓你回去！”

　　房里湘君惊惶似要起身。薛君山一脸不愿意，讨好对着顾清明说：“咱们都是亲戚，你给我几个小时也好。”

　　“什么几个小时，一分钟都不行。”顾清明斩钉截铁拒绝，还威胁说：“快点跟我走，晚一分钟，我就到师座那儿告你状去！马上跟我走，快！”语毕，风似的下楼了。

　　“就几个小时，几个小时。”站在房门的薛君山颇纠结，得到的回应是不行。探头看眼院里湘湘，薛君山暴躁喊句‘湘湘，管管你家那口子！’。回头看眼湘君，想给她再说几句话，却是没时间了。伸手从衣帽架上拽下军帽、大衣，薛君山恋恋不舍下楼。

　　到得楼下，薛君山正要往大门冲，突听到厅堂里胡奶奶说‘小顾，奶奶做了夫子肉，回头好好犒劳你’。这是怎么个意思，他薛君山请了假，留着给顾清明来休不成？！缓住脚步来到厅堂外，奶奶还在对顾清明说‘我做个菜能有你打仗辛苦’。这怎么能忍，薛君山大步一迈进厅，冲顾清明来一句‘你耍我呢’。顾清明不悔改不说，还甩来一句‘我耍你怎么了？以前你不是老耍我！吃饭’。

　　薛君山愤恨未消，指着顾清明对胡奶奶说：“奶奶，他是留过洋喝过洋墨水的人，习惯跟人客气，您别理他！”

　　奶奶笑呵呵回句：“都好，都好，都是我的好孙女婿，都客气！”

　　薛君山无语，只能大马金刀坐于自己惯常坐的位置。恰好小满跑进来，身穿一身民兵服很是神气，一边说我要当民兵了一边挤到顾清明身边要坐湘湘、薛君山中间的座位。在以前，那一直是他的宝座。只这次，小满屁股还没落定，薛君山已把他提溜起来，指了斜对面秀秀身旁的空位说‘去去去，那边坐，那边坐去’。小满看看顾清明，再瞅瞅自己的宝座，想想，起身颠颠坐到秀秀身旁座位，继续说这当上民兵的兴奋。

　　湘君下楼，薛君山拉了她手，让她在身边坐下，一家人已是坐齐。胡父长宁端起酒杯，起身说到：“出征在即，我敬二位勇士一杯。”薛君山、顾清明各持酒杯起身，小满端杯挤入，来一句：“三位勇士，祝三位勇士凯旋而归。”一家人站起，薛君山眼看顾清明说句‘我们都要活着回来。’，顾清明回句‘那是一定’，全家举杯共饮。

　　一顿饭吃过，人，是不走都不行了。湘湘伴着顾清明走到门边停住，顾清明说你在医院里要小心。医院里能有什么事，湘湘回句放心吧。随后从衣兜里掏根红绳出来，湘湘看着顾清明手，说话带了些小心：“我们医院伤兵说的，只要把红绳系于手腕，战场上子弹就会绕着你飞。”

　　顾清明将手背到身后去，看看红绳，问：“那伤兵是怎么受伤的？”封建迷信，怎么能去相信。

　　湘湘急急解释：“他的红绳断了，才伤的。”顿一下，对顾清明认真说：“你这根红绳千万不能丢。”

　　只要湘湘心安，随她意吧。想着，顾清明伸手上前，说你帮我系上吧。

　　湘湘虔诚的将红绳系于顾清明腕上，再扯一扯拉一拉，确定没有断开之虞后，又用十指指腹碾磨过红绳每一处，再次确定没有一处突起咯肉之处，这才放开顾清明手腕。她也知封建迷信信不得，可是她真切期盼这红绳系腕后，子弹能绕着顾清明走。

　　湘湘如此，顾清明的心微微有些疼，伸手拉了她入怀圈臂抱上，郑重说：“我会想你的，等着我回来。”

　　薛君山、湘君牵手走出。边走，湘君边说：“要是那边战事不紧，管得不严，就抽空回来看看。”

　　薛君山慢慢回道：“我就是一风筝，线在你手上，你拉一拉我就回来了。”

　　湘君微有些羞涩低头，过一会儿抬头，问句：“你刚才在楼上，想跟我说什么来着？”

　　薛君山想想，他想说什么来着。片刻，面色微暗，他想说去世的平安、流掉的孩子，他想说让湘君放开过去，那是他的错。正要开口，薛君山眼角余光扫到站在大门口的顾清明、湘湘，那两双四只大眼，探照灯似的。算了，以后再对湘君说吧。

　　以后说，湘君想想，将左手提着的槟榔放到薛君山手上，急迫说：“这是你最喜欢吃的槟榔，你带着，我等你回来。”

　　薛君山深深看进湘君眼里，说我会回来的。

　　他会回来？可他收回握她的手后，湘君呆呆的发现，她的手似乎握不住任何东西。牵风筝的线，去了哪里？双手交叠置于身前，她才略镇定下来，浅笑着看着薛君山出门，看着顾清明跟上。笑，悄然隐去。

　　湘潭白塘村胡家，胡小秋扶着胡老太爷走出，仰望着蓝天上若隐若现飞机。小秋说这是咱们自己的飞机。

　　胡老太爷努力眯眼看，问一句：“湘平就在天上吗？”

　　小秋点头，说：“一定是。湘平一定正开着飞机，要去打鬼子！”

　　胡老太爷不语。一侧的静颜，仰望蓝天上远去的飞机，心里，悲喜参半。

　　医院里，湘湘陷于忙碌。家里，湘君陷入沉寂。胡奶奶、胡妈坐于厅堂拆补旧衣，胡父长宁拿一份报纸进来，沉声说‘日军已突破新墙河、汨罗江防线，现直逼长沙’！打开收音机，调好频道，里头传出的声音压抑又苍凉‘现在播送第十军方先觉将军遗书’。

　　蕴华吾妻：我军此次奉命固守长沙，任务重大，长沙得失，有关抗战全局成败。我身为军人，守土有责。设若战死，你和五子的生活，政府自有照顾。务望五子皆能大学毕业，好好做人，继我遗志，报效党国，则我含笑九泉矣！希吾妻勿悲。夫子珊

　　君山、清明可都是在第十军！胡妈面上现出惊恐，胡奶奶则一派平静。胡老太爷临走时说的对，若能为抗日贡献出一份力，那是胡家、薛家、顾家的荣耀！若是不幸战死，那是他们的命！作为家人，忍着悲痛，接受，便是！

　　顾清明将勃朗宁给小满留下，再有民兵衣服穿着，小满开始日日思量打鬼子。只是，这一连几个月，鬼子没见着一个，这挖战壕、堵岔路、设隐蔽物倒是干的不少，小满心里微有些小小不平衡。这日设隐蔽物，正好碰上二姐夫顾清明前来视看，小满立刻斜斜倚了身子，抱怨说：“我们来是打鬼子的，不是来干活的。”

　　顾清明一把把小满提溜正了，摘下手上白手套，伸手帮他把颈边扣子扣好，这才说：“可以，你可以不干。但是鬼子真打来的话，就等着被鬼子给打死。”

　　小满小小撇撇嘴，看着顾姐夫走远，伸手摸摸腰里别的勃朗宁，微有些想薛大姐夫了。想见顾二姐夫，虽不容易，但偶尔还是能碰上。有心要见的话，扯了湘湘名头，那是绝对能见着；只是薛大姐夫，听顾二姐夫话里意思，那是在最前线，基本上是日日和日军兵戎相见。要见他，那就得等日本鬼子撤退，难啊！

　　顾清明没工夫探寻小舅子的小心思，和副官小穆巡视过长沙南门，确保所有岔路都被堵死、主干道都设置过火力点后，返回军指挥部。适逢方先觉军长说‘这儿太静了，静的让我觉得不踏实。可还记得咱们在金井吃过什么亏？’。吃过什么亏，亏在日军那只擅长夜袭的大队上！顾清明快速接口。

　　方先觉军长点头，顾清明又接一句‘我去看看，以免他们钻空子’。方先觉军长再次点头，长沙南门岔路、主干道还有遮蔽物的兵力、火力都是由顾清明部署，让他去监看、发号指令自然合适。只是顾清明不能把自己的事干完了，给他跑别的阵地上去，得早去早回，这点一定得牢记！顾清明答应了，只是那声嗯出来，人已在四米外了。方先觉军长摇摇头，示意两个警务兵跟上顾清明。

　　一连几个月的防守，民兵连所守据点都没见一个鬼子影儿，人便免不得懈怠。这夜，月牙弯弯，除去小满兴奋地把玩勃朗宁，余下众民兵，莫不是抱着步枪迷蒙着眼。玩着玩着，小满趴好，握好枪瞄准星。顾姐夫说湘平用过这枪，还说他枪法好。小满也就想什么时候打一枪，看看自己枪法如何。只这鬼子迟迟不肯出现，子弹也就那么几发，小满舍不得用。忍到今天，他实在是心痒难耐，自己给自己说要是看到什么野兔野鸡的，他就打一枪，就一枪，试准头。

　　瞄着瞄着，突然有什么东西在视野里晃动。小满立刻集中精神瞄向那一点，突突的比地面高出一大截，还会动，不是野鸡就是野兔，打！小满毫不犹豫扣动扳机。枪响惊醒了身边民兵，他们一个个迅捷隐蔽好摆枪做出射击之姿。小满刚要说没事，我刚才打了个野物。只是话没出口，对面突突枪响，子弹在头上飞过。竟是日本鬼子来了！小满惊惶，先缩身子躲在遮蔽物后。片刻回神探身正要握枪回击，身边民兵突然朝他歪过身来。小满扭脸看，竟是死了。死了，白天还羡慕他有个官姐夫的汉子，竟是突然死在眼前！小满傻了，张着嘴啊啊啊个不停。

　　顾清明带兵顶上民兵连，双方火力相持约半小时，那夜袭大队方才撤退。带人打扫战场带个日军文件包回来，顾清明看看已回过神的小满，和颜悦色赞了个‘不错’。不错什么，难道说他小满开的那一枪打的不是野物，而是日本鬼子？小满想想，脸上露出傻傻的笑。

　　此次对阵夜袭大队，虽说只击毙日军三人，但其中一人可是少佐，再有缴获的文件包，那里装的是日本第六师团重要文件，他不太懂日文，只能看个大概。顾清明边报告战果边把文件包交给方先觉。方先觉看看里边文件，复放回去，对顾清明说‘把这个交到岳麓山总指挥部去，叫总司令亲自过目’。顾清明答应，转手将文件包递出，命令副官小穆说‘把这交到……’。

　　方先觉从战地地图上蓦然抬眼，厉声说：“我让你亲自把这送过去。这是重要军事文件，不得有失！”

　　顾清明抿嘴，耐下心说：“军座，鬼子刚丢了个少佐，是疯了似的往上冲，三十团正和他们展开拉锯战呢。我答应过三十团团长，文件一送到这儿，我就带兵回去帮助他们防御的。”

　　这左防右防也还是让顾清明跑了趟前线阵地啊，还长能耐知道找借口堵他方先觉的嘴了！方先觉紧紧盯住顾清明的眼。

　　顾清明坚持，说：“军座不是说过与阵地共存亡，我也是预十师的人，我也要和阵地共存亡，我死也不要离开！”

　　“死都不会离开这里，那你去吧！”方先觉恶狠狠将话送回给顾清明，低头看向阵地地图，他再愤怒来一句：“反正我也没想着活着离开这里，你们顾老爷子要说什么的话，我是听不见了！”

　　顾清明垂眼，平静说：“我父亲要知道我为国捐躯的话，他不会怪罪任何人。而且，不到最后关头，我绝不会轻言生死。”

　　方先觉抬眼审视顾清明，良久才说：“既然是这样，你去吧，记住，早去早回。记住，这场仗，有你上场的时候！”

　　薛君山不是第一次固守前线阵地，每日面对纷飞炮火，与他来讲就是那家常便饭。吃喝拉撒睡俱在战壕里，也觉不出自己脏臭来。只是每次日军停止冲锋，免不得想想湘君，想想去世的平安，这种时候就拿出塞在角落里的牙膏、牙刷、香皂出来，略微拾掇一下自己。没办法，经的战事越多，面对的死亡越多，也愈发觉得自己距死亡，只有一步之遥。如果，如果下一刻，他薛君山真战死了，他希望自己是干干净净的走。平安喜欢温婉纯净的妈妈，喜欢漂亮喷香的小姨。那么在地下父子相聚，薛君山不希望平安看到的是个邋遢的爸爸。

　　这天，牙刚刷到一半，日军又发起冲锋。薛君山将牙刷递给小弟，接过搪瓷杯子喝水漱过口。探头看到一个士兵抱着枪缩着身体正哭。躲避着炮火，薛君山半弯腰走过去，拽了那士兵起来。士兵说他表弟，昨天刚被打死了。薛君山一把把他扔到战壕处，指着往阵地上冲的日军说：“看清楚，打死你表弟的人在对面，是日本人。哭，顶个屁用！打，打，打！”

　　回身，小弟递过来两根油条，一杯子水。薛君山接过水，正要喝。日军投来的手榴弹在身后炸响，余光刚看到士兵被炸飞的身体，无数的土屑、土粉已是纷纷落进杯里。这边在叫卫生员，那边在喊‘机枪手死了，还有没有人？’。薛君山将手里杯子往小弟掌里一压，大踏步走出去伏在机枪手位置，对着对面日军扣动扳机。打，打，打，只要有枪在手，面对疯狂冲上来的日军，不想杀红眼都不成！

　　只是再杀红眼，日军撤退之后，疲惫休息之时，薛君山梦里总是处处祥和温情。他穿着洁白衬衣走来，而湘君站在那遍野的金黄稻田之中，对他浅浅微笑，她说她等着他回来。等战事了，他一定陪着她，种下连片的稻苗，收获那飘香稻米。今天，好不容易打退鬼子冲锋，歇息下来，薛君山又梦到那遍野稻田。有湘君，还有小平安，小平安对他羞涩笑笑，垂头。湘君将他抱起，向他走来。他笑了，笑的开怀。只是下一刻，他的稻田里竟出现全副武装的鬼子。薛君山的笑容蓦然消失，他想带着湘君、平安走，可他动不了；他开口喊快跑、快跑，可是嘴巴徒劳开合，发不出一丝声音！怎么回事，怎么办？薛君山心里的惊恐无以复加，努力活动手臂腿脚，动动动，终是能动了。却是睁眼，原来是一场梦啊。薛君山长吁口气。

　　小弟担忧看过来，问一句：“是不是梦到平安了？等咱们回去，我陪大哥给平安上坟去。”这几日薛大哥每次醒来，总是冷汗满头，一副惊恐模样。

　　薛君山摘下军帽，将它掩上脸，隐去眼里泪，梦呓似的说：“等回去吧，活着回去吧。”随后，拿开军帽，声音稍稳，重说一次：“等活着回去吧。”

　　日军冲锋停止，伙房炊事员送来饭食，竟有肉！只那所谓的红烧肉舀到搪瓷缸子，薛君山拿筷子翻了又翻，终是看到一肉片，叹口气。这要是算作红烧肉，那奶奶做的，可不就是红烧猪了？肉忽悠人也就算了，这人，怎么就不能给他派来呢？人家日军冲锋，死了人就能补上。他薛君山不奢望死一个补一个，但死五个给补一个也成啊。这要还算要求高，那死十个补一个也成！这几天的死守下来，全营士兵可是死了一多半。再不补员，日军再来上两轮冲锋，这金盆岭阵地，是丢定了！

　　唉，肉片刚进嘴，日军的炮弹又在自家阵地炸响。薛君山丢了搪瓷缸子到小弟手里，愤而起身。他奶奶的，这小日本哪来的这么大精神！

　　城南、城北都在打仗，长沙城里的日子，注定平静不了。湘湘已是连着一星期不曾着家。小满自那日说他打死个日本鬼子后，也是日日待在民兵连。薛家小楼里，常住的，也就是胡奶奶、胡妈、胡父这三个老的，外加更加沉寂的湘君，和小毛毛、秀秀。天愈加寒冷，北风凛冽，夜里，楼上湘君时不时醒转，给平安掩被角。楼下，胡奶奶、胡妈、胡父、秀秀亦常常被枪炮声惊醒，点亮蜡烛聚到一起。跑不出去了，军队若守不住，谁能跑得过鬼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