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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夜无声-古风-BG-BE-前世今生 ...


  •   【上】
      那时她还是太守之女,闺名唤作夜啼。上元夜,跟着哥哥带着丫鬟小厮出门看花灯。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索寒。灯市如昼,游人如织。她生来不喜欢热闹,上元夜又是人潮如涌,不一下子就熬不住了,留在一家熟悉的汤圆铺那里休息。正吃着汤圆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叫道:“老板,用我这把剑,换你一碗汤圆如何?”声音清扬爽朗,惹得她不由得瞥了一眼。
      只见那老板面前站着一个蓝衣男子,虽生得剑眉星目、身姿挺拔,却衣衫陈旧、满面风霜。他一手牵着一个小乞儿,一手往外递着一把剑。夜啼没见过剑,却远远地似乎看到那剑鞘上篆有文字。但凡篆着字的,应该就是宝剑了。
      夜啼正暗自回忆哥哥买一把剑该花多少钱时,那老板已大声道:“去去去,我要一把剑做什么?又不打架。有钱就买,没钱就把你这钱拿到对面当铺换几文钱再说!”
      “你!”那男子闻言剑眉一挑就要发火,却被那小乞儿拉住了手。小乞儿仰着脸,一双眼泪汪汪的,说道:“大哥哥,算了,我娘不想吃汤圆了。”
      那男子弯腰拍了拍小乞儿的头,温言道:“没事,哥哥给你买汤圆,你和你娘一人一碗。”说完脚步一迈,就要往对面的当铺走去。
      这人倒颇有些侠气,夜啼想起从前读过的唐人传奇,虬髯客、聂隐娘之类,不由得出声叫道:“侠士留步!”
      那男子闻言转身,见是个素衣丽颜的小姐,便皱眉问道:“何事?”
      夜啼走过来拔下头上的金钗递给老板,道:“拿个食盒,给这位侠士装三碗汤圆。”说着又弯了身子笑着问那小乞儿道:“小弟弟,你喜欢吃什么味道的汤圆啊?”
      那小乞儿抓着男子的手,躲在男子身后怯怯地说道:“谢谢小姐,我……我不要了。”
      夜啼轻轻一叹,站起身来对老板说:“桂花、玫瑰、芝麻各一碗,趁热装好,赶紧!”
      那老板见是太守家的二小姐,又见了那支串珠金钗,急忙忙舀了三碗汤圆,寻了个柳编提梁食盒给装好递给那男子。那男子却没接,只皱着眉看向夜啼,问道:“此举何意?”
      夜啼抿嘴笑道:“只许你当剑,不如我赠钗么?公子既然是江湖豪侠,便该知道剑的重要,这么随随便便地当了,将来遇到坏人可怎么好?”
      男子说道:“金钗亦是贵重之物。”
      夜啼笑道:“却不是保命的东西,身外之物,总会再有的。再不拿走,小弟弟的娘亲可吃不到热乎乎的汤圆了。”
      那男子略微沉吟,抱拳道:“不知姑娘家住何处,他日有事,秋某必定不做推辞!”
      夜啼一愣,忽然红了脸,低头悄声道:“月桂巷,门前有座大桂树的那家。”见那男子点点头就要走,忍不住追上一步,道:“我……我姓邬,邬夜啼。”
      那男子闻言一愣,停住了脚步。许久转头一笑,道:“我姓秋,秋夜月。”说完牵着小乞儿走进了汹涌的人群中。
      夜啼看着他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人群中,再不见了踪影,不由得扬声叫道:“秋郎!”
      这一叫,忽然眼前一花,双眼用力一睁,才知道做了个梦,梦到了三年前两人相识的情景。夜啼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才发现背后已是冷汗涔涔,连里衣都湿透了。
      挣扎着坐起来,门外的更夫恰好敲了三更的鼓。
      竟然才三更。
      夜啼直起身来,摇了摇头,太阳穴还是在突突得跳,眼前金星直冒。顿了许久,才借着月光看清屋里的情形。
      入夜时烧的炭火已经灭得差不多了,只剩残烟在袅袅余绕。因买的是炭头,暗青色的烟弥漫了整个屋子,飘飘渺渺,恍若梦境,倒有几分江南烟雨迷蒙的样子。夜啼看着,忽然想起他给自己唱过的一首江南古调,悠悠然然、缠缠绵绵的音韵,词却是童谣一般。道:
      “秋来早,秋来早,淡淡烟雨洗客袍。秋来早,秋来早,秋太淡,添红枣。红枣花生满床绕,红烛映面妾脸娇。”
      夜啼不由得笑了笑,轻轻地唱了起来。
      谁能想到,自己一身病弱不堪,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北国女子。而那人一身硬朗一身豪气,却是个地地道道的江南书生。
      一个官家小姐,一个书生,纵然是相识相知,也该是私会后花园的段子。谁能想到竟像江湖儿女一般?
      原以为不过萍水相逢,纵然自己一心倾慕,也只能相见无期。何况半年后,父亲因收受贿赂被斩了,她身为女眷,被官卖到青楼。挂牌破瓜的那天,真真是万念俱灰,他却忽然破窗而入,在她目瞪口呆时问道:“小姐可还记得半年前的上元夜?”
      自己几乎是立时扑到他怀里大哭起来,他一手抱着自己,一手将剑一横,把闻风而来的护院们打了个落花流水。两人从窗子一跃而下,驰马而去,在这个江南小镇安了家。
      最初那半年,真真是浓情蜜意,想着就叫人脸红。可惜……
      夜啼轻叹一声,可惜他始终放不下他的江湖,自己却因为不会武功,只能放他离开,一日复一日地等着他回来。
      知足吧。夜啼对自己说。至少他每年冬天都会回来,至少他将这里当做家,将自己当做他的妻子。看庭中他手植的梧桐,看他围起的木篱笆,看他在木篱笆旁中的淡青色小花,看他在院子里做的紫藤花架和秋千。
      只是,这梧桐叶也要给秋雨打尽了,紫藤花落了,攀援着木篱笆的淡青色小花已经枯了。从三月到十月,整整七个月,他怎么还不回来呢?
      也许该给他写封信。夜啼心道,又想起今天的早醒,不由得又在心里加上一句,再不写,恐怕有些来不及了。
      如是想着,当下便试着动了动,披了件旧袍子便下了床。拨了拨盆里的炭火,用力将火盆推到书案边,将石砚烘暖了,磨好了墨。
      这墨还是今年春天他从徽州给带回来的呢,从来没用过。这笔却是旧了,是前年他带回的湖笔。
      提笔蘸新墨,忘却旧容颜。心里忽然浮上这么一句诗。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不知他现在是什么样子,身上有没有再添一道伤疤。
      心里千头万绪,却写什么才好?眼光往窗外望了望,见庭中那手植的梧桐在夜色中萧萧瑟瑟,真真是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了。夜啼轻轻叹了一声,提笔写道:
      “意映秋君如晤,别来日久,君依旧安好否?妾近日安好,不必挂念。庭中手植之梧桐,亦枝繁叶茂,郁郁葱葱,虽是深秋,白日仍时鸣知了。今日朝起有草木摇落为霜,侵妾旧袍。屋旁枫木红叶低窗,黄花之香深巷犹可嗅闻,真真秋色已深。念君于千山之外,风肃雨萧,需知添衣增食之事,莫要贪行路错过前头,又夜宿荒原,受那荒月冷饭之苦。妾新制冬衣已成,待君归日,可着……”
      夜啼写着不由得停了下来,脸上一红,暗道:如此露骨直白地写下相思之意,真的妥当么?
      可去年此夜,他留在家时,两人还曾剪烛西窗,言语间耳鬓厮磨。他牵着自己的手在院子里散步,萤光里衣袂共牵。甚至并坐于秋千上,十指相扣,温软缠绵。现在就是多写一份相思,也是可以的吧?
      犹豫间,夜啼轻轻地咳了一阵,喘了一回气,胸口似撕裂一般地痛着。掐指暗算,从人定到三更,今天倒是早了些,不似这几个月来,每每都要两三天才能醒来。
      这样早,心口不似擂鼓一般碰碰直跳,胸口虽痛,却总还能好好地喘气。试着下了下地,竟也能走到书案前。夜啼深吸一口气,心底一片冰凉---这样的兆头,是要回光返照么?
      心中一痛,呼吸顿时一滞,喉头一甜,“哇”的一声就呕出了一口血。洒在雪白的襟上,不是血红,竟是一片暗黑。
      果然是回天乏术、命在旦夕了。
      夜啼扶住书案一角,稳了稳摇晃的身子,心道:“写吧,写尽相思。再不写,怕是要没机会了。”
      【下】
      青台莲,色作纯青,如大鹏鸟死后所化之纯青如意珠;数尺方圆,如佛陀座下莲台,乃莲中圣品。谁能想到,这天上地下唯一一处能养活青台莲的地方,不是九天瑶宫,不是灵山圣境,竟是这地处下界的昆仑山瑶池呢?
      下界啊……
      凡尘往事有如那云海翻涌,在心头来去。却又如这瑶池外的尘世,一步之隔,咫尺天远。
      “劳仙君久等了。”
      文雅柔软的声音传来,他转身,只见一个天女碎步急趋,远远而来。走到他身前便是低头福身行礼。“三青鸟驾下侍女无忧,见过西楼仙君。”
      “仙子不必……”他看着眼前的天女微笑着抬起头来,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管见了多少次,不管过了多少年,他还是不能对这张脸淡然处之。闭了闭眼,他缓缓地说道:“不必多礼。”
      无忧见他手上并无盛水的玉瓶,便笑道:“不是来取水哎……不知仙君此番造访,有何要事呢?娘娘不在瑶池,三位姐姐又各有要事,恐怕……”
      他看着眼前笑意盈盈的脸,止不住语气里的温柔。“仙子言重了,在下此次乃是奉帝君之命,前来取一朵青台莲。”
      “原来如此,这样的小事,无忧还是能帮仙君办的。”无忧松了口气,“不知仙君可有令牌或文书不成?”
      他将袖中的文书取出递上,无忧伸手接过。宽大的袖口滑下,皓白如玉的手腕上,腕骨那里,刻骨铭心的一刻红痣。
      “文书无误,待无忧签印便可。”无忧手腕一转取出仙印盖上,将文书返还,笑道。“请仙君稍等,无忧这就去将青台莲取来。”
      他接过文书,那青色的身影转瞬便不见了,却在他心口紧缩的时候又复回来。
      她将如伞的莲花递上,“仙君收好。”
      他再接过莲花,仙子再笑了一笑,福身行礼退去。他手持莲花,在昆仑山风里呆愣愣地站了许久,低头一笑,回宫复命去。
      身边的仙君问他:“怎么这样开心?每日在瑶池与宫中来回奔波,累也要累死了,你还笑得出来?”
      他只是不回答,只盼着今日又能去一趟瑶池。
      久而久之,连瑶池的小天女们看到他也忍不住抿嘴一笑,转身跑开了扬声高叫道:“无忧姐姐,西楼仙君又来啦,快快出来!”
      她总是一脸的晕红,羞涩不敢说话,又不得不问:“仙君此次前来,有何事呀?”
      自然总是有事的,没事也自然能找事。除了每日必到的送文书,还有今天帝君想求一味瑶池种的仙草,明日帝君有书信交予王母,再到后来,干脆说帝君喜欢瑶池之水泡茶,要他每日前来取水,与送文书一早一晚,风雨无阻。
      她名作无忧,眼中便全然没有忧愁之色,虽还是一派端庄淡雅的样子,却多了一份天真。“帝君与我们娘娘分管男仙与女仙,虽每日相互监督文书,私下里却一直未曾有什么来往,实在是叫人担心呢。”
      “一直没有来往?”他抓住这点问道,“仙子像是在瑶池呆了许久的样子……”
      “嗯,对呀。”她笑道,“我乃是瑶池所种的第一棵无忧花,喏,就是你身边这棵。蒙王母点化,修成仙姿,千万年来一直都在瑶池呆着,如何能不知晓帝君与娘娘之间的来往?”
      “一直……在瑶池呆着?”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水瓶,脸色有些发白。
      “也不算是一直,”她笑道,“据说千年前我曾因一时兴起打乱了月老的红线,被罚下人间历劫,曾离开瑶池二十余年。”
      “何谓‘据说’?”
      “就是我对下凡历劫之事一点记忆也没留下,不知是姐妹们笑闹着捉弄我呢,还是真有其事,总之我却记不得了。”
      他站在瑶池边上,看那池边一棵无忧花花开金黄,芳华灼灼,不禁笑道:“不记得……也无妨。下界历劫,想来也遇不到什么好事情。”
      “也不能这么说。”她望着远处飘渺的云山,轻声道。“我总觉得……似乎忘记了极重要、极重要的事情,但每每用力回忆,脑中却一片空白。”
      她说着,不由得轻轻地叹一口气,忽然转身问道:“听说仙君是凡人得道成仙,这人间凡尘,是什么样子呢?”
      “人间啊?”他笑了一笑,脸色因回忆而温柔。“人间也没什么,不过就是红尘埃埃而已,哪里比得上九天琼楼的富丽高华?”
      “是么?”她闻言笑了笑。“要我说,人间也有人间的好呀,人间……有凡心与真情。”她仰头,看着白日里隐没的星河,语气里却有些向往。“从前有一次,我替娘娘去看七公主织女。七公主说,瑶宫寂寞千秋,不如凡间携手一日。若得两心如一,纵然魂飞魄散,也是好的。我一直在想,凡心……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他张张嘴,才要说话,却听旁边一声清斥。
      “无忧!”
      两人急忙回身,却是三青鸟之一的凌华。
      “身为天女,却与仙君妄议凡尘、妄念凡心,立刻去后山面壁静思三月!”
      无忧咬了咬嘴唇,“姐姐莫气,是无忧不该,无忧这就去面壁。”
      凌华看着无忧走远的身影,眉目冷冷,“仙君莫怪我多嘴,凡人修成仙身不易,仙君好自珍重,莫要自己上了诛仙台,还连累我瑶池天女!”
      凡人修仙不易,当好自珍重么?他看着身边的无忧花从树上一瓣瓣落下,不禁想起了当年的情景。
      “秋夜月愿舍弃一切---生死、魂魄,但求再见吾妻一面!”
      “秋侠士需知,人死不能复生。魂归地府之后,判善恶、入轮回不过半日,秋夫人死去已一月有余,只怕……”
      “我……求幽明子指点,吾妻转世为何人?”
      “轮回转世,乃是天机,如何能泄露?”
      “幽明子……”
      他在那幽明馆前跪了十日,风雨不走,终于打动了那通天彻地的幽明子。
      “你这又是何苦?唉……告诉你也是无济于事。你那妻子乃是瑶池天女下凡历劫,如今劫满归位,自然有仙官亲自抹去她在凡尘中的记忆。且不说瑶池仙境,等闲仙君尚不能踏足,就是见着了,天界抹去之记忆也从无记起之理,纵然你见到她,又能如何?”
      “……谢幽明子指点,她不记得,我记得。无论如何,我要见她!”
      再往后便是数百年的苦修。
      再后来,他终于修成仙身,在太一宫等东华帝君授予仙品。
      “你心中仍有一丝红尘,居然能修成仙身,倒是前古未有。”冷漠的帝君想了想,问道,“你想在天上任何职?”
      他跪在冰冷的青石砖上,俯身请求。“求帝君授予一职,能日日呆在瑶池。”
      “瑶池?”在场的仙君都笑了,唯有看穿前世今生的帝君神色未动。“此事不成。瑶池乃是女仙居所,按例不留男仙。你留在本尊的太一宫,本尊与王母分管男女仙飞升之事,有诸多文书来往。”
      “谢君上!”
      他心中喜难自胜,终于露出了成仙以后的第一个笑。
      就这样,他留在太一宫里,第二天便接到了给瑶池送文书的差事。他将文书装在袖里,乘风西行,心口砰砰直跳。在瑶池前边落下的时候,一个没站稳,差点摔倒。
      “呀,帝君身边终于出现一个冒失的仙君了,往后可不能再笑我们瑶池的天女不利索了。”
      一声娇笑,他转头,见云雾里走出一个青衣高髻的天女,十七八岁的样子,铅华不施,妙姿天成,只在髻边别着一枝淡黄色的无忧花。
      相逢相失还如梦,为云为雨今方知。
      他握紧了拳头,闭了闭眼,眼角发热。再睁开眼,却只剩一片温和之色,抱拳行礼道:“在下太一宫东华帝君驾下西楼仙君秋夜月,奉吾君上之命,前来奉送文书。”
      她抿嘴一笑,犹有几分当初斜拔金钗济侠客的洒脱之姿。这便是……这便算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了。
      他看着那不沾忧愁的笑脸,想到自己一路追逐一生悔恨,不知是伤心多一点,还是绝望多一点。可终究还是见到了,已不能要求更多。
      他日日前来,她日日送别,瑶宫千秋,不过弹指刹那。
      “我一直想问,”凌华看着他望着无忧花发呆,眼中郁郁无欢,开口问道。“当年凡尘中到底还有那一段相知相许、刻骨铭心,不能长久乃是无忧天劫使然。若是就此罢手,来生还可再遇他人,携手为伴,不受这九天苦寒。”
      “仙子言之有理,强求因缘,必无善果,秋夜月心中又怎么不明白?”他转头笑道,“但纵然今日瑶宫寂寞千秋,九天御风,只是只影独游,我亦不悔。”
      凌华皱眉问道:“为何不悔?”
      为什么呢?他想他也不知道,他只是……他只是不能想象身边陪伴着的女子是别人,他只是不能想象,自己的世界没有她。
      能默默地守护就好,只求她一世安宁,不敢求前缘再续。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夜无声-古风-BG-BE-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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