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南楼西舫》添染

4、「肆」

　　南楼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她怔怔地躺在床上，眼睛瞪大着直直盯着上方，却毫无焦距。一滴泪水毫无征兆地从右眼簌滴滑下来，沿着脸侧流入耳孔。
　　突如其来的冰凉触感让她猛地一震，似乎回过神来。南楼一只手扶住床板，微微半撑起身子，另一只手神经质地放到耳边。指尖湿糯的触感分明是眼泪。
　　又是一滴液体顺着脸颊滑下，在她的下颌上滑动几分，顺着衣领流进衣服里。南楼慌乱地拿起两手开始往脸上抹，然而无法阖上的双眼却如同扎漏了的水球，一滴，两滴，渐渐纷乱地滑落，再也无法止住。
　　随便用手中的被子抹了一把脸，抱着被子挪到了角落里，靠着墙，蜷起双腿，双手抱膝。
　　南楼扯起被子贴近身子，拧着干净的布料凑上蜷曲着的双腿，眼泪还在下落，下落，她浑身开始筛糠似地抖动，越是无法自持，越是想要发泄。她的所有不甘、委屈、眷恋，全在一时间向她袭来，如同泰山压顶，潮汐淹没了口鼻，她在纷涌而至的情绪中无法喘息，但却毫无纾解的端口
　　她甚至无法哭出声来。
　　“咳咳，”南楼终于被自己呛了一口，鼻腔里深深吸进了咸腥的泪水，脑子都有点胀裂似的酸痛。她突然间好像找到了契机，嘴巴一瘪，顺着呛到的那口气抽泣了一声。继而声音更大了点，她的泪水渐渐收住了，哭声却越来越大。
　　哭！为什么不能哭！她的亲人，她的友人，她所有的眷恋与归属在顷刻间灰飞烟灭。她只觉得在此刻无比思念爸妈的怀抱。如同出门念书的孩童只有在生病时才最思念母亲的唠叨。她想念，掏心掏肺地想念妈妈的那双带着玉镯的右手，白皙细嫩，每当这时就会轻柔地靠过来抚她的背，替她擦去眼泪，任她在怀里像孩子似的闹腾。
　　她想念那双右手做出来的麻婆豆腐，想念爸爸泡的茶，她甚至一本正经地开始思念，路边每次见到她都要吠上两吠的黄底黑点杂种狗。她真该偶尔喂她两支火腿的。
　　南楼跌跌撞撞地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奔到木质的窗边。
　　这屋子因为没有摆放太多的东西而空荡荡的，不再是清爽的白色墙壁与天花板，取而代之是古朴中透着点阴冷，木质的房梁黑黢黢的。
　　“爸……妈……”
　　你们还好吗……
　　什么都没有了……亲人也好，友人也罢，什么都没有了……
　　“我想回家……想回家啊……”
　　南楼早上起来，对着铜镜洗脸时发现自己眼睛肿的不像样子，毕竟她要出去办事。
　　唉声叹气的用毛巾消了消肿，虽然还是很难看，但好在好些了。
　　隔壁赵寡妇起得早，一大早收拾完，就跑到南楼这里了。
　　南楼看见赵寡妇，心里也纳闷，当下问，“姐姐这么早来，是找十木①有事？”
　　赵寡妇点点头，“你昨晚不是要我看着做花样吗……不是，十木你哭了这是？”
　　南楼涩涩的笑了笑，“没什么，就是想家了。”
　　赵寡妇抬手抚了抚南楼的头，“出门在外，哪有不想家的，像我，克了夫，婆家嫌，娘家又拉不下那个脸让我回去……”
　　“说什么呢，姐姐你这么安慰我，我可是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南楼对着赵寡妇嘟了嘟嘴，颇是娇嗔。
　　像是想到什么一样，南楼给赵寡妇抽出一个板凳，“姐姐你坐，你是要花样是吧，你等等，我这就去拿来。”
　　赵寡妇手里捏着一方丝帕，捂在嘴边轻笑，“我看现在还早，良争还睡着，也没事情可干，就跑过来看看你起来了没有。”
　　良争是赵寡妇的儿子。
　　南楼昨晚回来，根本没怎么有心思画，随便勾画了几笔，就收拾睡了。
　　南楼也抽出一个板凳坐着赵寡妇的旁边，“姐姐你看看，我大致的画了画，要是你还有看不懂的地方，尽管找我，要不明天，我在家呆着，咱们一起做？”
　　赵寡妇看了看南楼画的图样，“这都是十木妹妹家乡用的东西吗？”
　　南楼点头。
　　“真是见都没见过呢。”赵寡妇笑了笑，“看着挺利落的。”
　　“嗯。”
　　赵寡妇轻轻地皱了皱眉头，“不过十木，这个玩意儿看着硬邦邦的，这个布可做不到这样啊。”
　　南楼眨眨眼，“那是有纸谷子撑着的，把纸谷子包在布的里面，缝起来就好。”
　　“哦。”赵寡妇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
　　“这样吧，姐姐，我一会儿要出一趟门，晚上回来我再去找你商量商量，好吧？”
　　南楼昨天盘下的小楼，要开张免不了装饰打扫，今天她想去先把那里打扫一番，也好装修。
　　赵寡妇同意的点头，“十木妹妹没吃饭吧？要不去我哪里吃点，反正那屋里就我和良争两个人住，我们也不紧饭菜，妹妹以后就到我们那里吃吧，你一个人也多有不方便的地方。”
　　明明非亲非故……
　　南楼浅笑，“好啊，我求之不得。”
　　在赵寡妇那里吃了点早饭，想起了自己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知道，就问赵寡妇，“姐姐，我昨天在外面盘了一家店，里面空荡荡的，需要装饰装饰，我想请一些打杂的人帮忙。不知道哪里可以找到人，姐姐你知道么？”
　　“什么，妹妹，你盘了店！”赵寡妇的小嘴微微张着，像是目瞪口呆。
　　南楼不着痕迹的抽了抽嘴角，“我本来就是来江南赚钱孝顺父母的，想来想去，还是开店合算些，经营之道我也是学过些的，就打算开加铺子。”
　　“那，那妹妹是打算开什么店啊，以前我夫家也是经商谋生，这开店我也略有耳闻，那可不是什么好干的事，稍有不当就会赔的一干二净，还要妹妹好好想想才是。”赵寡妇此时表情很是严肃。
　　南楼想想，“我这里有一千两白银，就是只拿一半去做开店的老本，那还有一半的银子在我的口袋，就算真赔了，那就当是一次教训便是，姐姐没必要这么紧张。”
　　赵寡妇做出‘好吧好吧，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到时候你可别说我什么都没有给你说过。”
　　“是是。 ”
　　赵寡妇无奈，只好告诉南楼，“你去街口，那里都是家里没钱，为了养家糊口做体力活的男人，你去那里，和人讲好价钱，就可以了。”
　　离开赵寡妇的家，南楼再次向街道那边过去了，按照赵寡妇所说的地方去了。
　　南楼想起出门的时候赵寡妇千叮咛万嘱咐，说那里男人多，要南楼小心什么的，心里不禁发笑，南楼当初高中的时候，和同学讨论，什么传销啊，拐卖什么的，就害怕别人把自己头拍一下，自己就跟别人走了，所以同学几个一起去学了跆拳道，后来一直到大学都没有用过，那时还有点后悔，现在想想，倒也不是特别没用。
　　她又不是为了扛麻袋，看见几个还算健康的小伙，叉着腰，俯下身子看着那些坐在地上的小伙子，“有兴趣当跑堂么？”
　　想了想，又小声补充道，“一个月一两银子，怎么样？”
　　他们互相看了看，觉得南楼不是在骗人，毕竟一两银子都可以让一家人用上十天半个月，一两对他们来说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南楼站直，佯装不耐烦的样子，“怎么样？你看这里人这么多，要不是你们皮相……”
　　其实南楼说道‘皮相’时，他们有点想歪了，以为是去勾栏院②。
　　南楼无语，在别人看来十分没有淑女气质的蹲了下来，“到底愿不愿意？如果你们没有地方住的话，我可以考虑包吃包住。”
　　其中一个问，“你是干什么的？”
　　南楼愣住了，眨眨眼，“你以为我干嘛的？”
　　看着他们也不说话，南楼叹气，“我这么多的工钱可不是别人都有的，我打算开饭馆，现在连屋子都没有装饰打扫，我又不能找那些三大五粗的男人当跑堂，好不容易看见你们年纪不大，也干不了特别重体力活，长的也凑合，你们还不愿意……”
　　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南楼又道，“算了，你们这么不愿意，我也不强求了，我这就去找别人……”
　　“不，我们干！”
　　南楼笑眯眯的转过身，“那就快收拾收拾，这就和我走。”
　　三四个小伙子跟在南楼后面，难免会觉得不自在，可看南楼大摇大摆的在前面走，头也不扭，内心有点受伤。
　　南楼盘下的门面很快就到了，招呼小伙子们进去后，自己才踏入大门。
　　“哦，对了，我叫南楼，以后我就是你们的掌柜了，怎么称呼你们？”
　　一阵面面相觑，一个灰色衣衫的小伙说，“我叫傅余允，本来父亲是教书的，可惜去得早，我娘在家里靠买刺绣糊口，娘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了，我本来考上了秀才，可是更本没有用武之地，才落魄至如此。”
　　南楼托着下巴，“会数数吗？会的话以后账房就是你的了，如果以后你还想靠举人进士的话，和我说一声就好，我可以供你的，毕竟做官比当跑堂好得多。”
　　傅余允不禁有些咋舌，“这……”
　　“没什么大不了，要是我是男人的话，我就去考了，可是条件限制。”
　　“我姓郭，也没什么名字，爹娘不识字……”一个穿土黄色的小伙笑着挠着头，听了傅余允说的后，有些不好意思。
　　一听这个，傅余允忙道，“男人没有名字怎么可以，我给你一个字，成字如何？喻有成大事之意……”
　　“哎呀，我是叫什么都无所谓的。”小郭嬉笑着。
　　“出门在外，在饭馆里给人服务，用让不是更好？”南楼看向傅余允，歪着头说。
　　“郭让？”在嘴里琢磨了一阵，傅余允拍手道，“这个确实好。”
　　南楼也不矫情，“谢谢夸奖。”
　　剩下的两人说了名字之后，一个叫严五，一个叫陈义。
　　南楼在账台取了笔墨纸，拿到四个小伙面前，抬手便开始写。
　　【傅余允于X年X月开始，卖身于南楼，期满S年放回，期间不得反悔，月钱一两，若反悔后南楼未准，需赔南楼三十两银子，以此为凭。】（S初为空）
　　南楼在下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后，将纸递给傅余允，“ 我也是第一次写这个，不对的话，你就看着改改，空那里你自己填，你们想干几年，就几年 ，这个我不管的，不过你们既然卖身于我的店，就不能做对不起店，对不起我的事了。”
　　傅余允点头“那是自然。”
　　南楼把剩下的纸都给了傅余允，“你把这个再抄三份给他们，一会儿我把我的名字签了就好了，你们是回去住还是住店里？”
　　“店里就好。”郭让赶忙道。
　　南楼抬头看着站着的他们，“啊哈哈，住店里是吧？我忘了给你们说了，我这里没有铺盖的，如果你们今晚就住的话，我这就去给你们买。”
　　“不用了，我可以回去拿的。”傅余允忙说着。
　　南楼笑笑，“没什么的，店要新开，给你们住的怎么可以是旧的，就算图个新意。”
　　严五突然说：“南楼姑娘……”
　　“叫掌柜！”南楼立刻尖叫道。
　　“掌柜的……这里不是前不久发生过惨案的楼吗？”
　　他这一说，其余三人不禁心口一紧。
　　“这个啊。”南楼不以为然，“是的。”
　　古代人迷信，男女皆是。
　　“怎么？不要告诉我你们害怕鬼啊。”南楼一挑眉。
　　明显眼中有在闪躲，陈义还是硬着头皮说，“怎么可能。”
　　“就是嘛！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鬼神这些的，我不信的。”南楼点了点头，使说的话真实度更高些。
　　看见傅余允把东西抄完了，拿过来签了字，其他人画押 。
　　南楼起身，“我去买铺盖了，你们留几个人把小楼打扫打扫，再来一个人陪我去买东西吧，我需要人拿东西。”
　　最后郭让，严五，陈义留下打扫，和南楼出去的就是傅余允了。
　　“我从外地来的，这里好多都和我们那里不一样，所以你帮我看着点。”南楼说道。
　　“好。”
　　给了傅余允一些碎银，“你先去租个马车吧。”
　　傅余允走了之后，南楼就在一边的小摊上看首饰，南楼不喜欢给头上装饰，却偏偏喜欢收集好看的发饰，恨不得把人家的东西都买走。
　　“姑娘，我……”来了……
　　“叫掌柜啊啊啊！”
　　“……好。”
　　坐上马车，南楼问道，“铺盖要在那里买啊？”
　　傅余允毕竟一个读书人，脾气好，耐着性子给南楼说，“要先在棉花铺子那里买好棉花，拿到裁缝那里做。”
　　南楼点点头，拉开帘子对车夫说，“先去棉花铺子。”
　　南楼看着那一大堆的棉花，有点难受，当初二姨就是当裁缝的，所以南楼对裁缝什么的比较了解。
　　南楼挑好了棉花，告诉店家，说要做一百套铺盖的棉花，讲好了价钱，给了店家三十两③银子，还拜托他们送到裁缝铺子那里。
　　又火急火燎的跑到裁缝铺子那里去，告诉裁缝，要做一百套，其中四套今天晚上就要，南楼表示可以加钱。
　　好不容易再次回到马车里，南楼长呼了一口气，“痛苦死了，好了，接下来，我们去买笔墨纸砚吧！”
　　傅余允只能点头，其实他今天是被这个女子吓到了，明明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与气质，偏偏不拘小节。
　　真的，他没有见过比南楼更好看的女子了。
　　一身桃绯，就像诗里说的，人面桃花相映红……
　　“喂，像什么呢，到了，你快下车啊，我又不知道什么笔墨好使，快快。”南楼拉了拉傅余允的衣袖。
　　“哦，对了，那个什么，一会儿你去拿着你刚刚剩下的银子给你们几个做几件新衣裳吧，这个难免看着旧了。” 南楼走在前面，突然回头说。
　　说完就转过去了，再也不回头的向前走。
　　南楼看着那些形形色色的羊毫，一些花纹精致的的确好看的紧，南楼根本不想听那个老板在那里念叨这个好哪个好，就把傅余允推向前。
　　傅余允把东西挑好了，问南楼，“掌柜，你看这些好不好？”
　　“我说了我一般用东西不看的，我不懂，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反正都是你用。”南楼一副‘和我无干’的表情让傅余允一阵蛋疼。
　　在结账的时候，南楼把给自己挑好的漂亮羊毫和砚台一起叫店家老板包起来了。
　　南楼对傅余允说因为快开张了，很多都没有置购好，所以一部分让傅余允帮忙购置，比如桌椅，比如每个房间里的要怎么装饰，弄什么纱帐的这类东西，就由傅余允看着买。
　　为此，南楼拍了拍傅余允的肩膀，“哥们啊，我看你还算个读书人，那些装饰就由你来看着购置好了，我相信你的审美！”

　　注解：
　　①十木：姓南名楼，字十木
　　②纸谷子：就是纸板
　　③十六两：大概五六七千，一两600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