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神泪》茉遥

5、第二章（4）

　　月华来传话，说青绫公主请我去疏影殿一趟。我寻思着定是殿中的花草不大好，着我去修葺一下。

　　四百年来，除开派人监视我一事不提，她待我也算优渥，我虽不是一个小肚鸡肠之人，却也没有大方到可以敞开心扉接纳情敌的地步。

　　胡思乱想间，疏影殿已近在眼前。疏影殿的小仙婢将我领到后院，让我稍等片刻，她去请公主。已是仲夏，日头十分毒辣，听闻神界最新推出了一项“评优评先”的活动，奖赏颇丰，果然有竞争才有动力。素来插科打诨的卯日星君如今也鸡血了起来，托他的福，不出片刻，我便汗如雨下。

　　举目四望，河对岸的花厅可以纳凉，我估摸了一下时辰，那婢女已经去了半个时辰了，也没见有回来的意思，若是再站下去，就得劳烦他们将我抬去太上老君那寻解暑药了，我本着“宁可委屈自己，也不麻烦他人”的念头，果断决定不在原地傻等下去。

　　啧啧，青绫公主果然是个懂得享受之人，小小花厅竟别有洞天，外头烈日炎炎，酷热难当，里面却清凉舒爽，还有花香沁人心脾。

　　我舒服地直喘气，此刻若是能有一碗冰镇酸梅汤就再好不过了。我透过藤蔓织成的门帘，望着河对岸的方向，那个仙婢还没回来，奇怪，不是说找我有事吗，为何将我晾在一旁就不管了？

　　算了，管她的呢！这个地方比起我那巴掌见方的地儿来，绝对不是一个档次的。所谓真正的智者，不是看你智商有多高，而是看你能不能见缝插针地抓住一切能够利用的机会。而我，正努力朝着智者的道路上迈进。

　　正好石桌上有本书，可以给我解闷。我随手拿起翻了翻，竟还是本算术集，酒逢知己千杯少，偶遇知音，我的心情不可抑止地激动了起来。我们花神族有项族规，除法术外，族中之人还必须拥有一种相伴终身的爱好。而决定这个爱好究竟为何物的，就是你呱呱落地之后的第一次笑容。阿娘说我出生时，她和我阿爹捧了一堆花里胡哨的绣品到我面前，我一看到就哭闹不止，他们又端来一张瑶琴，结果我哭得差点没背过气去，他们换了百来样东西，都没能换来我咯咯一笑。

　　一时间，族中为了发现我的喜好一事焦头烂额，阿爹阿娘甚至重金悬赏，若是谁能逗得花神族小殿下一笑，神君便可实现他一个愿望。最后还是宫中负责记账的仙官抱着一摞厚厚的账本来向阿爹汇报工作时，阿爹怀中的我才乐得手舞足蹈起来。族中的长老皆傻眼了，完了，这孩子长歪了。族中每个女娃都喜欢修身养性的琴棋书画，女工刺绣，而我却对眼花缭乱的数字情有独钟。族中之人十分不待见我这个爱好，每每我解题解得焦头烂额时，二姐就会放下手中的刺绣，摸摸我的额头，然后轻飘飘地冒出一句：“没发烧啊！”每逢此刻，我便会回一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谁说女子不如男？”

　　长达三万年，我都没能遇见一个知音，心中苦闷自是不言而喻，如今骤然见得，叫我如何能不亢奋？这里面每道题的解法都十分独特，我不禁对青绫公主刮目相看，没想到六界中最懂我的不是我最亲近之人，而是我心存芥蒂之人，不过知音难觅，那些成见在这份狂喜面前，实在是不值一提。

　　我如痴如醉，不过头脑还是保持着一份应有的清醒，不然我也不会发现最后一题解法的不妥之处。所谓条条大路通罗马，数学题从来都不只一种解法，不过书上的这种解法着实麻烦了些，就好比本来有一条近路直通你家，你却非要绕城一圈再进家门，往好听了说是独具一格，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吃饱了撑的。来而不往非礼也，我看去了她这么多奇思妙想，不和她分享一下我的想法委实是不够义气。

　　我提笔一挥，详细的解题步骤便跃然纸上，写完之后，又仔细演算了几遍，愈发觉得我这个想法独一无二，十分自得，还未得意多久，先前的那个仙婢就神色惊惶地闯了进来，“仙使怎得如此不守规矩，怎敢私闯公主休憩之地？”

　　刚解完题，我心情很好，没打算与她逞口舌之快，“是我疏忽了，姐姐莫见怪。”

　　她两眼翻了一翻，瓮声瓮气道：“罢了，仙使随我来吧！”

　　她把我带到疏影殿的花园，留下一句“有劳仙使了，完成之后向公主复命就可回去了。” 就消失了，望着满园堆积如山的花草，我叹了一口气，我天生就是个劳碌命。

　　两个时辰后，终于大功告成。我揉揉酸痛的肩，得知青绫公主正在书房，便打算去向她复命了。

　　有一盆山茶花受虫害侵蚀，根部快要坏死了，我顺便将它一起带回去好生照看着，说不定还有救。

　　书房外头一个随侍的仙婢都没有，也没有关门，我心生疑惑，却也不想深究，正打算象征性地敲敲门，就听到里头传来一个淡漠醇厚的声音。我浑身一激灵，急忙闪到一旁，并不是我想偷听，只是太久没听到帝君的声音，骤然得此机会，无论如何也不舍得离开。

　　“帝君，今日午膳用的如何？明日需不需要换一种口味？”青绫公主的温柔永远恰到好处，一分不多，也一分不少。

　　“不错，今日的水晶醉莲花味道十分精妙，值此炎夏，食之再好不过。”帝君毫不吝惜称赞之词。

　　“那我明日做了继续给你送去。”

　　咦？青绫公主今日也给帝君做了这道菜吗？十指不沾阳春水，高高在上的公主肯放低身段，为帝君洗手作羹汤，看来她果真对他用情极深。心底无端涌起一股酸涩，他们两情相悦，我一个外人，非要牵扯进去，只会令人生厌。

　　门里传来书页翻动的响声，紧接着，一声疑惑随之落下，“这里……”

　　“怎么了？”青绫公主骤然变得紧张起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帝君没有回答，青绫公主歉然道：“定是那些丫头趁我不在的时候乱动了，帝君你别见怪，回头我一定……”

　　“妙哉！”帝君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惊喜，我推想他此刻的神情定然也是绚丽夺目的，只可惜我看不到。

　　“什么？”青绫公主愣住，不确定地问了一句。

　　“这种解法表面看似毫无章法，实则最为简便，连我都不曾尝试过，青绫，我竟不知你也精通算术，你是如何想到此法的？”

　　“我……”青绫公主似乎更是迷茫，但转瞬就嫣然一笑，“帝君过奖了，能为帝君分忧便是青绫最大的心愿。”

　　听着他们琴瑟和谐，我却仿佛五雷轰顶，她思慕帝君，费尽心力讨好帝君，我不能反对，也无权干涉，可她怎么能理所当然地将我所做之事当成她炫耀的资本？明明她已经拥有了这么多，我只不过想为帝君献出一点微薄之力也是不能，心里难受，手上也跟着无力，“咣当”一声，手中的花盆跌落，惊醒了书房里的人。

　　最先出来的是帝君，银发青年一如想象中的风姿卓然，俊美无铸，“你是……”他打量了我片刻，似在努力寻找一段已然模糊的记忆，“宫中司花的小仙官？”

　　没想到他还记得我，说不惊喜是假的。

　　“你怎么会在这？”青绫公主一脸震惊，似乎我出现在此处是什么难以置信的大事，奇怪，她是鱼吗？只有几秒钟的记忆，明明是她让我来复命的。“呀！这盆花……”

　　一声娇姹传出，她随即蹲下，心痛地抚摸着那盆本就行将就木，被我一摔更加惨不忍睹的山茶花，悲戚不已，“都怪我，没有好好照顾你，才让你变成这副模样。”

　　我一脸茫然，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将我带回清醒的是帝君压抑的怒气，我呆呆抬头，却只望见他那双酝酿着滔天怒火的墨色瞳仁，“你不是司花仙官吗？如今你连本职工作都做不好，你说我应不应该治你一个渎职之罪？”

　　“帝君，你别怪她。”刚才还悲愤不已的青绫公主蓦地抬起头，替我求情道：“想来她也不是故意的，可能只是一时大意。”

　　“不是故意便可以不用受罚了么？那普天之下，哪个犯错之人会说自己是故意的？”帝君冷笑，“今革去你的仙官之位，去慎刑司尝尝捆仙索的滋味吧！”

　　从始至终，我都没有说一句话，我终于明白，五百年前，他于虎口下救了我，只因为我的真身是山茶花，是他所爱之人的心爱之物，若我是其他什么东西，他还会看我一眼吗？如今，他对我施以重罚，也是因为我摔坏了山茶花，真是成也山茶，败也山茶。虽然一直自欺欺人，但真相还是以疼痛千百倍的方式展现在我眼前。

　　“怎的还不走？莫非你对我的处理方式有意见？”他语调冰冷，全然不复对待青绫公主时的温和，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我强忍心中的酸涩，挤出一个感激的笑容，“奴婢不敢，谢帝君不杀之恩。”行了一礼，便转身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阿娘说，想哭时只要抬头望天眼泪就会流回心里，为什么我如此用力地仰着头，眼泪还是像打开了的阀门一样，流个不停？

　　司命把我从慎刑司拎回来时，见我遍体鳞伤，还感慨了很久。他恢复了我的容貌，将我送去幽冥司养伤。因着浑身青紫，不敢立即回花神宫，只得在幽冥司麻烦夜锦日日灵丹妙药好生伺候着，倒也坐实了他拐骗花神族三殿下的罪名。

　　夜锦恨铁不成钢，“你就是个受虐狂！不折腾自己就浑身不舒服，这下你总该掂清了自己的分量吧！”

　　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铁定比哭还难看，“掂清了。不过还得麻烦你向太上老君多讨几味仙丹来。”

　　他咬牙切齿几番，终究还是于心不忍，“这还用说？！我不帮你还有谁会帮你？”

　　受了刑之后，我的灵台竟也清明起来，终于决定断去自己对绯寒帝君的非分之想，看来我天生也有一种受虐的气质。

　　伤情虽然痛苦，但要走出来更加痛苦，好在有夜锦陪着我，三千年一过，我终究还是走出来了。

　　活了太久，回忆起来便没完没了，等我将思绪理顺后，只来得及将一阵脚步声收入耳中。

　　他们就这样走了？我脑子打了个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来着？

　　“听墙角好玩吗？”一个声音从美人蕉中传出。

　　“不好玩。”我想也没有就答道，可不是吗，傻站了半天什么收获都没有，看来偷听也是一门技术活。

　　“既然不好玩儿，你还要继续玩下去吗？”

　　“还是勉为其难地……”我如梦初醒，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这这这……我是在和谁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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