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仙梦》吟柔

24、采金

　　临走时，钟大叔说第二天一早要进山采金，问我是否同去。

　　采金并非挖矿，而是采摘一种叫“黄金子”的野果。

　　黄金子生长于桑虞山深处，外形浑圆，个大如杏，成熟后外皮金黄金黄的，好似一个个除了蛋清的鸡蛋，所以也有人叫它黄鸡子。这种果子生吃味道甜中带酸，滋味稍逊桃李，但不知何故用来酿酒却是一绝。以九里溪的甜井水作底，掺入糯米共同发酵，一月即可成酒，产出的酒汁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液体的金色琉璃一般美丽，当地人称为黄金酒。

　　黄金酒原料难得，属于果酒中的贵族。上好的黄金酒在桑阳城的酒铺子里可以卖到十八钱一斤，价格甚至赶超西域进口的葡萄酒。我有幸曾在灯市街的杨家酒坊品尝过一次，闻之清爽凛冽，入口奇香，饮后回甘绵长，果真是酒中的佳品。

　　作为爱酒之人，这等趣事我自是欣然前往。况且我也有自己的考虑，打算趁着此次进山采金，和钟大叔学习酿制黄金酒的方法。

　　去铺中沽酒固然方便，但日积月累下来花费不菲，不如自己酿酒划算。如果酿得味好，还可以卖给走街串巷的酒贩子。那些人以从乡间低价收购好酒转手卖去城中牟利，虽一斤酒压价两三个钱，终归是个能稳妥来钱的门路。

　　如今家中多了一张吃饭的嘴，能开源节流总是好的。

　　次日天光未亮，我便起床烧水煮饭。顾拾舟这厮老夫聊发少年狂，一把年纪了玩起青春期的叛逆，从钟家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里，沉着脸不言不语的，不知道在生什么闷气。

　　我也懒得理他，自顾自喝光了碗里的白粥，又用粽叶卷了几个腊肉粑粑，蒸熟了放在包袱里作为进山的干粮。忙活了大半个时辰，顾拾舟的房间里还没有动静。我以指扣窗敲了几下，说：“我这便走了，你在家别忘了喂驴。”

　　等了几秒没人应声，我也不耐烦他阴晴不定的脾气，转身离开。

　　谁还不是小公主呢。

　　十几天前，顾拾舟初来乍到，睡在我的床上。没办法，那是村塾里唯一的一张床，前世培养的爱伤观念也令我不忍心做出让病患睡在地上的行径，于是头两天我们是同榻而寝，抵足而眠的。而睡不过三日，我就忍无可忍地收拾了后院堆放杂物的柴房，又请刘木匠帮忙搭了一张床板，将顾拾舟给挪了过去。

　　这人晚上实在是太吵。

　　任谁半夜三更总被枕边人的梦呓惊醒，被迫聆听诸如“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以及“来不及了，主上快走，走啊！”之类的灵魂嘶吼，精神总有承受不住的时候。我很担心他哪天精神波动过大，失手把我掐死。

　　且我手里仍干着抄话本子的私活，偶尔还涉及人体艺术的丹青创作，这种不符合我教书先生人设的工作还是尽量不要暴露于人前为好。

　　于是我住正屋，他住柴房，一人一间，互不干涉。

　　至于顾拾舟住不住得惯柴房——当然是住不惯的，分房第一夜听到老鼠从跑床下跑过，他恶心得一夜未眠，翌日双眼青黑，满脸“别拦我，我想死”的丧气。可谁让他失忆失得彻底，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统统不知，疑似被人追杀，除了我这里别处没人敢收留他。

　　俗话说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了的苦，果然是有几分道理的。这不十几天过去，顾拾舟已经能和柴房里的老鼠一家和睦相处了，别说是半夜在床下乱跑，就是蹿上枕头他也照睡不误。

　　不过话说回来，人和老鼠呆久了总是不好，特别是顾拾舟这种重伤初愈的。学过医的都知道，人接触了老鼠的粪便和尿液，就可能患上流行性出血热，更别说老鼠身上的跳蚤也是传染疾病的利器。在这种医疗条件落后到连打吊针都做不到的地方，光是高热不退就足够致命了。

　　也许是时候养只猫了……

　　脑子里胡思乱想着，转眼就走到了望山亭。

　　这是从九里溪村进山的必经之地，由此往上再走数百米就进入茂密的竹林了。

　　此处原本有一座亭子，据说前朝灭亡时毁于兵乱，现在只留下一块刻着“望山亭”三字的石碑。村人不识字，误传为“望山停”，俗语曰“望山不进山，进山停一停”，意思是进山之前要在此处停留片刻，祭拜山神后再入山。

　　“林先生，林先生，您来得真早！”隔着老远，就听见钟自远元气满满的喊声。

　　钟大叔父子二人也是刚到，各自背着一只竹编的箩筐。我家没有箩筐，便带了一个鱼篓，也能装下十几斤果子。三人朝着桑虞山的方向拜了拜，趁着天色微曚沿登山石阶蜿蜒而上。

　　“林先生，您去桑娘庙赶大集了没？那里可热闹了！”钟自远说起娘娘庙晚上放烟火的盛况，激动得两眼放光，像鸟儿似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好多好多人呐，从没见过这么多人，还有金毛绿眼睛的夷人呢，瞧着怪吓人的。晚上放烟火炮，‘碰碰碰！’红的绿的紫的金的那叫一个漂亮，就像神仙打碎了玉盘子，噼里啪啦漫天开花……”

　　我笑道：“神仙打碎玉盘子，这个比喻倒是新奇。”

　　“你小子可闭嘴吧！”钟大叔笑骂：“在家叨叨一夜还没够啊，今日还要折磨林先生的耳朵。”

　　我说：“没能看到烟花，听他讲讲也怪有趣。”

　　三人说说笑笑也不觉得累，两刻钟的功夫就走到了青牛背。此处有一块异常平整的巨大青石，形状好似卧牛，故得名。从这里往再里走，就没有石板路了，脚下只能沿着前任踩出的羊肠小径前行，密林之中景致相似，一不小心就会迷失方向，必须格外仔细才行。

　　黄半仙藏酒的“活死人墓”就在青牛背往上百十米处的小山崖上。我抬头向那里望去，只见层层叠叠的树冠中隐约露出一角白色的山岩。位置虽离山脚不远，但极为隐蔽，四周无路可通，若不是黄半仙在前头带路，莫说晚上，白天找去也不容易，确是个藏宝的好地方。

　　黄金子树仍在更深处，我们脚不停歇，在钟大叔的带领下继续前行了半个时辰，已来到山林腹地。本该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却见竹林中被辟出一大片平地，几块石碑横七竖八地零落放置，近看碑上面还刻着字，似乎是“李”“刘”等姓氏。

　　我问钟大叔这是何处，他道：“林先生有所不知，这是‘老人洞’。古时候家里有老人的，便将他扔在这洞中等死。”

　　我闻言大吃一惊，在我的概念里古人个个都是孝子，不然如何有《二十四孝》这等故事流传？人老了便要被抛弃在山中，不给食物冻饿而死，何其残忍！与其临死前受精神和生理的双重折磨，真不如直接杀了死的痛快。

　　“桑阳民风淳朴，怎会有如此野蛮的风俗？”我不解。

　　钟大叔见怪不怪道：“还能为啥，穷呗！家里大人小孩都吃不饱肚子，老人不能干活，留着何用。又不忍亲手杀死爹娘，只能扔到山上，眼不见不烦。若说起来，我小时候——那是三十多年前啦，那时候世道乱得很，整日里打打杀杀的，穷人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这山中丢弃的老人也就多起来，进山打猎时常听到哭声，有时路边就能碰到新死的尸骨，甚是可怜呐。”

　　钟自远抬头说：“爹你放心，你老了我肯定不会将你扔下！”

　　钟大叔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你个狗蛋玩意儿，若敢把你爹扔进山里，我便打断你的腿！”

　　我看那石碑渗人，怕有冤魂盘桓不去，但继续行路时心里仍挂念这事。“那些石头上刻了字，可是墓碑？”

　　“什么墓碑，穷人连棺材都买不起，哪里有钱请人立碑。”钟大叔笑我不食人间烟火，道：“那是压头石，盖住洞口用的，一是怕老人爬出来，二是怕山中的野兽将尸骨叼走。不过压上石头也有爬出来的，那洞里又潮又黑，总有些临死不想死的。至于石头上刻的字，应是某家的姓氏。听我爷爷说，以前修老人洞是家里的大事，一个洞修好了能供几代人用，爷爷死在里头，将来孙子也死在里头，所以要刻上家族姓氏，免得被别人占用了去。”

　　庄子曾言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生者善死。藏民死后天葬，将尸体用刀斧切碎赠食秃鹫，听起来固然血腥，却暗含了生死轮回的哲理。桑阳人弃老，虽说是生产力低下所致，这行为本身竟有些劈棺而歌的痛快，撕去礼教的华美包装，教人直面生死之大残忍。

　　这都是旧俗了。大留十数年战乱未起，轻徭薄赋，加上皇帝推行孝道，这老人洞中已经许久没有老人了。

　　我心想：老而不死，也算是文明的进步。

　　翻山涉水，又不知走了多久，钟自远忽然大叫：“找到了，找到了！”

　　我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见一棵高大的树上结满金黄色的累累果实，树枝都被压弯了。四周树叶遮挡下光线幽暗，这颜色艳丽的果实一串串一簇簇，好似会发光般，让人眼前一亮。

　　钟大叔柴刀背在身后，身形像山间的猴子一样灵活，几下就爬上了树，朝我们喊道：“果子刚熟，没被人摘过，便宜咱们了！”

　　果子扔下来摔坏，破了皮就不值钱了，只能用鱼篓装，装满一篓便吊着绳索续下来。

　　“林先生，您尝尝，这果子好吃！”钟自远挑了一个大的给我。

　　放在鼻间轻嗅，这黄金果竟发出淡淡的清香，闻起来有点像木瓜的味道，又带着一丝蜜桃的甜味，不禁喜道：“这果子好，若是洗净用果盘盛着置于书案或者床头，可以当熏香来用。”

　　钟自远怪叫着说：“先生，哪有果子放着不吃，光闻闻就饱了的？”

　　“你不懂，古人用柑橘、香橼、佛手之类的香果代替火香，是非常风雅之事。”我咬了一口果子，颊齿生香，叹道：“果然还是用来酿酒最物尽其用。”

　　两人捡着果子，钟自远突然问：“先生，您说古人为什么不能把用来闻味儿的果子留下来，给那些快饿死的老人吃呢？”

　　这问题如此犀利，我一时竟无法回答。

　　下山的路上钟大叔问我何时开始上课，我算了算日子，因桑神祭的缘故放了不少天假，也该给这些孩子紧紧皮了。

　　至于教什么……《三字经》《论语》已经讲过，不如就教《庄子》吧。

　　生死无常，天地以人为刍狗，无法反抗有个豁达的心态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