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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病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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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川换上衣服走出来,有些局促地扯了扯袖子。他发育地比一般孩子早,因为经常干农活,身子骨锻炼得十分壮实,我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长短竟也合适。
大留朝对各行人种的衣饰有明文规定。书生的标准衣着是黑领广袖的长衫,束发,头戴青巾,身佩玉饰;农人著短衣,束发但不戴巾;奴隶著短衣,不得束发,以示区别,所以秦川从不把头发束起来,而是在脑后扎成一把。我原以为这是他个人爱好,那日听黄半仙一说,才知道他非不愿尔,实不能也。
在一众束发的孩童中,他的马尾辫显得十分突兀,是不是要遭受别人异样的眼光。能顶住这样的压力专心读书,秦川的意志力不可谓不强大,设身处地地想,至少我在他这个年纪是做不到的。
我坐在秦川身后,用布巾一点点擦干他的头发。
桌上摆放着一面刚买的铜镜,出自桑阳城最好的铜器铺子,光滑如水的镜面上映出少年青春阳刚的面孔。仔细看去,其实秦川的五官生得很端正,宽阔的额头,高挺的鼻梁,浓黑的眉毛,如果再阳光自信一些,谁见了也要夸一声少年英俊。
秦川低头抚摩着自己身上的长衫,说:“先生,我怕是一辈子都穿不上这身衣裳了!”
我想起黄半仙的话,知他所言非虚,安慰他说,“我听说只要使了钱,奴隶也是可以变籍为平民的。”
“谈何容易。”秦川苦笑说,“良籍奴籍泾渭分明,良入奴容易,奴改良难于登天!除非官府里有门路……可若是有门路,我何至于此?”
“先生,为什么老天对我如此不公,为什么旁人家平平安安,我家就得经受这些苦难?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难道当初我不该救阿娘,这样……阿娘就不会恨我吧?”
我心下叹息,扶住他的肩膀说:“十月怀胎,母子连心,没有母亲会真的恨自己的孩子。你娘怎会恨你呢,她只是一时想不开罢了。”
“佛说世上有八苦,最大的苦便是‘求不得’。你娘盼望你读书出息,一朝期待落空,怎能不伤心失望?何况此事又是因她而起。你当真以为你阿娘恨你自卖为奴?她真要恨,也是恨自己无能连累了你。她有多爱你,就有多恨自己,恨到极致无处发泄,也就只能拿你出气。”
看秦川面色和缓,似是听进了我的劝解,我又说:“何况当今以孝义治天下,你当初以身救母,所为正是至孝之举,光明磊落,无可非议,纵是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读书人,紧要关头几个能做到你这样的?”
秦川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这种话也只有先生能说出来。”
沉默了一会,秦川说:“先生可知桑阳王家?听说王家的家主曾经做过皇帝的老师,是真的吗?”
“你是说船山先生?”我想了想,说:“王家是百年世家,王先生一代大儒,前朝时候官至太子太傅。大留朝初建的时候,皇帝请他做官,他坚辞不受,在老家著书立说。不过你家先生只是个小小秀才,这些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
至于秦川为何突然问起王家的事,我以为他是听人说了什么,一时好奇罢了。
而我还打听到一个消息,王船山先生不久前收了一个关门弟子,便是我那个结义大哥裴山。
这两年裴山文名渐起,在桑阳文坛年轻一辈的学子当中很有些声望。有人拿他和北方襄阳城的年轻名士顾放之作比,还有“南裴北顾”的说法。
而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把梳理通顺的头发整齐地系成一束,我搂着秦川的肩膀并排坐在一起,看着铜镜中映出的两张面孔,一张清瘦白皙,目光温和,一张刚毅俊朗,却紧缩愁眉,显出与年龄不符的深沉老成之态。
我说:“这世上,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了的苦。你已经读完了《三字经》,《论语》也学了两三篇,寻常的字都认得了。我这里有一本《庄子》,是我自己手抄的,就送于你吧。不懂的地方可以随时来问我。”
秦川恭敬地接过书,放进衣襟里,说:“先生对我的好,秦川不敢忘记。”
我们二人正说话间,早已回家的孙兴突然满头大汗地跑了出来,边跑还边高声嚷着:“秦川,你娘又犯病了,你快回家看看吧!”
秦川的脸色立刻变白了,回头对我施了一礼。“先生,我事急,改日再来谢您。”
病人为大,我摆摆手说:“既然事急,还不快去!”
出于前世医生的职业习惯,我对秦川娘的病也有几分好奇,于是自己在他们身后跟了过去。
一路疾走,到了村里,可那两个孩子腿脚太快,兔子似的转眼就没影了,我只好在村子里逢人打听,正巧遇到王大宝的弟弟二宝正赶着一群鸭子往家走。
“林先生,您问秦川么?他家就那棵大柳树下,您一看就知道了。”
我走到大柳树下才知道王二宝那句“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意思,因为这房子实在太破了。
黄土堆砌的院墙塌了半边,缺口用竹篾歪歪斜斜地补了;两间灰扑扑的土房似乎一阵强风就能刮倒,房顶的破瓦缝里生着半米高的蒿草,说不漏雨都没人信。和秦川家一比,我那朴实无华的学舍简直就是高级别墅。
走到那扇简陋的木板门前轻轻叩门,“有人在吗?”连喊了几声没人答应,只听院里传来一阵女人的哭叫声。
“你骗我,你骗我,你说要娶我的,我是正房太太,我是正房太太——”
我心中纳闷,但隔着垣墙听不真切,伸手一推,门竟然没锁。
“阿娘,你做什么去!”
就听正对面的茅屋里一阵惊叫,一个蓬头乱发的妇人从屋里冲了出来。她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跌跌撞撞,眼看就要摔倒,我一看不好过去一把扶住了她。
这一扶才惊觉,这女人好轻,手下捏着的胳膊几乎可以用骨瘦如柴形容。
“阿娘!”秦川追出来,见着我吃了一惊,“先生,您怎么来了?”
“我不放心,来看看。”我对他笑笑,又问那妇人:“秦娘子,你没事吧?”
不料那妇人听到我的声音,浑身一震,乌黑的眼睛冷冷地瞪着我。她面色十分苍白,嘴唇毫无血色,眼角带着血丝,眼中迸发出狠厉的神情,像是两根尖锐的刺扎在我身上。纵是我见过不少精神病人,也被她狰狞的神色吓得一愣。
“你这个贱人!”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脖子一紧,无法呼吸,接着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推倒在地,后背撞击的疼痛让我眼冒金星。
“娘!你疯了,放手!”秦川大叫一声扑过来,抓住妇人的胳膊往外扯,可癫狂之下人的力气大得出奇,秦娘子的手没被掰开分毫,反而越箍越紧。我长大嘴巴费力呼吸,想要求救,却一个字也叫不出来,挣扎中对上了她的眼神,心中不禁毛骨悚然——那是杀人的眼神,她想杀了我!
“还给我,不然我杀了你,快还给我,你这个小贱人!”秦娘子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双眼已是通红,像是发疯的野兽发出慑人的吼叫,“你去死,你去死,哈哈哈哈……”
就在我以为自己小命休矣的时候,脖子上的手突然松开来,秦娘子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咳咳,咳咳!”嗓子火辣辣地疼,我艰难地抬起头,看到一角飘逸的黄色道袍,再往上,是个锃亮锃亮的酒葫芦。带着一丝沙哑的声音似笑非笑,现在听起来简直美好如仙乐:“林老弟,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