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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沿路一起走半里长街 ...

  •   班里最先发现麒麟和苏芒双双逃课的是谢小禾,两人的座位都空缺着,在一室桌椅里格外醒目,像个巨大的伤口。苏芒的课桌很凌乱,笔袋敞开,两支彩色铅笔跳出来,橡皮被压在摊开的练习本下,仿佛主人不过是跑到走廊上吃包零食,说几句小八卦,等到上课铃声响起,再窜回教室。
      而麒麟桌上空空落落,连一张草稿纸都没有,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灰尘在光柱里跳舞,在他的课桌上留下一小块光斑。他总是个井井有条的人,可也真是呆,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场有组织有计划的逃课。
      老师果然问起,苏芒的同桌大约是被她嘱托过的,一再推说不知道。谢小禾站起来,解释说学生会临时找宣传委员麒麟过去帮忙,他叫上了会写文章的苏芒一同去,走得匆忙,来不及写请假条。
      谎言如此蹩脚,老师竟也相信了,不再追究。他无暇也无心追究,都是成绩优异的学生,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放学后,谢小禾替苏芒整理好课桌才离开。在车棚里,她看见麒麟握着车把站在一旁,让别人先过,车铃丁零丁零,很多人说说笑笑骑过,呼朋引伴地唱着歌,青春的声音穿过阳光和雨水。
      谢小禾仰起头,傍晚的天非常蓝,三月的校园青青,她走在人群里,周围喧嚣,不远处的那个少年静得那样动人,春天就要过去了。
      天上有云朵,爬山虎满墙,谢小禾扬起手中的书包:“你的。”
      麒麟和苏芒不同,苏芒一次次迟到,交作业拖拖拉拉,上课讲小话,偷吃,给漂亮男孩扔小纸条,被很多人追。麒麟不同,他是学习标兵,班级楷模,一举一动,毫无差池。逃课这等在苏芒眼里的小事情,在他那里,已是逾越之举。岂料他看到书包,竟然恍然大悟:“啊,我都忘了。”
      “你和苏芒下午都不在,我在老师那边撒了谎,说学生会把你们叫过去了,别穿帮。”
      沉静的女孩,也有仗义的江湖气。麒麟接过书包,等谢小禾把自己的单车推过来:“她呀,说梦见薄刀山上有宝贝,非拉上我帮她挖出来不可。”
      小禾惊讶:“结果呢?”
      “就是一块小石头,她当宝贝一样藏着掖着,我只看了两眼。”
      “那她人呢?”
      “她直接回家了。”
      两人推着车慢慢地走,沿路说着下午的历史课和老师布置的习题,女孩腼腆,男生清朗,迎面走来的几个初中男生促狭地朝他们挤眉弄眼。
      他们一定是误会了,但这误会真让人受用,如果不只是误会就好了。谢小禾说:“对了,下课时我画了一张速写,给你看看。”
      暮色四合的街边,麒麟接过她的画,是他的课桌椅,被涂抹成绿色,书本和文具画成小黄鹂的样子,一言不发地立着,绿是碧绿,黄是嫩黄,像极了儿童简笔画,是朴拙的好。
      谢小禾没有接受过系统的美术训练,她很小的时候,爸爸就给她买过《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之类的连环画,本来是当名著给她买的,想让她受点文化熏陶,结果她只肯研究其中的服饰,在课本的角落里偷画林冲和卢俊义。其实她最喜欢的还是花荣,太喜欢了,反而画得少。
      麒麟拿起画看了许久,谢小禾好忐忑,她怕他会夸张地赞叹,称她是天才,也怕他淡淡地扫一眼,淡淡地说谢谢。但麒麟说的却是:“我家里挂了一幅林风眠的《春晓》,你的画里就有那种早春新绿的气息。哪天有空,你们去我家做客,我拿给你看。”
      他说的是“你们”,但谢小禾顾不上多想,他连赞美都很矜持,但她听得出来。他那样爱惜地把画夹在书页里,就像苏芒。他喜欢她的画,她知道。
      等待红绿灯时,谢小禾和麒麟说再见,她的家在左边,他则将去往右边。街道拥挤,小虎踏着滑板倏忽而至,故意面无表情地杵在小禾和麒麟中间。
      谢小禾看着他,身子往旁边侧了侧。小虎对她吹口哨,麒麟发现了他,笑了笑:“下班了?”
      小虎朝谢小禾那边凑近一些,大声说:“这女孩长得挺好看的,麒麟你没发现吗?”
      谢小禾的脸刷地红了,不停地偷看小虎,他的脖子上戴了一根红线,他左耳扎了三个耳洞,他嚼着口香胶,他的鬓角修长,轮廓真适合入画。
      红灯停,绿灯行,向左走,向右走,麒麟和小虎一道离去,解释道:“她是我同学,顺路走。她挺文静的,你刚才不该那么开玩笑。”
      小虎哈哈一笑:“这你就不懂了,她心里肯定很高兴。是你女朋友吧?”
      麒麟埋怨道:“瞎说。”
      谢小禾停下单车,在汹涌人潮里,独自向这边望过来。麒麟穿白色高领毛衣,藏蓝色长裤,他的背影像路旁的白杨树,风清月朗,茁壮成长。
      他旁边的男生则是一身短款牛仔,外套随意甩在肩头,像她画过的花荣,挺拔不羁,天生神力,赤胆忠心。她愿意将一切形容英雄的字眼加诸在他身上,她觉得很感激,清风入耳,花香四溢,在故乡三月的春天,有人告诉她,你这样美丽。
      回到家,窗外月光铺陈,陡然间就有了怅惘的心情。谢小禾在日记里写,到了很多年后,还会记得今天吧,陪暗慕的男生走过那样长的街,没有隔着任何人,任何人。
      她为他画了一幅画,他懂不懂呢。那个陌生的英气男生说,你这样美丽。他还说,她肯定很开心,这是真的。
      谢小禾在扉页上画了一只小小的兽,是他的名字。她合上日记本,向着命运最终将会给予的结局飞奔而去,马不停蹄,懵懂不自知。
      苏芒在第二天傍晚邀请谢小禾和麒麟到家里做客,说是要为他们拍照片,再自己手洗,还要在家里开一个小Party,她妈妈会做意式美食。三人路过超市买了几大包食物,毛毛蹲在路边帮他们看着单车。
      苏芒住在美院职工住宅楼,她家在三楼,阳台对着一丛翠竹。房子很旧,砖墙是黯红色,绿藤蜿蜒而上,楼梯里光线昏暗。她妈妈不算美貌,头发用一支古朴的簪子盘起来,披着花纹繁复的孔雀蓝大披肩,流苏极长,有股子异域味道。
      四十出头的妇人,躺在藤椅上听无线电,坦坦荡荡地老去,没有丝毫的倦怠感,从容得像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毫无疑问她是个有故事的女人,但她不认为再有诉说的必要和冲动。谢小禾站在暗处看着她,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神往,她希望中年时候的自己,就是这副模样。
      麒麟环顾四周,颇感意外,苏芒的妈妈是美院的油画教师,但苏家居然四壁清坚,让人感受不到艺术气息。只在墙壁上挂了一幅行书,墨用得不怎么好,但写的是苏轼的词。他随即看到苏芒从薄刀山带回的小石子搁在茶几上,在日光灯下,它眨着微弱的光,下面还压了一张白纸,写着:寂寞时,就领养一块石头吧,或者,且为它唱摇篮曲。
      苏芒的字写得不好看,和她的人南辕北辙,圆滚滚胖乎乎的,才一行字,就把白纸撑得很满,几乎要出界。但他一看就识得,不会认不出。
      谢小禾帮苏芒将食物一一放入冰箱,闲话着:“苏芒,你会做饭吗?我只会炒青菜。”
      “我会煮面条,还会煎鸡蛋,清炒莴笋!”
      “我也会。”
      “你呢,麒麟?”苏芒问,“对了我还会蒸包子,热菜,还有凉拌海带,还有,还有……”
      麒麟想一想才说:“我什么都不会做。”他家里从不娇惯着他,大多数家常菜他都会做,但是苏芒炫耀得那么兴高采烈,他不想添上败笔。
      苏芒信了,同情地问:“那父母不在家你岂不是要挨饿?”
      麒麟老实巴交地说:“方便面我还是会泡的。而且身上总有点零钱,附近的小馆子和超市也挺多。”
      碟机开着,是《心动》。正演到金城武在天台上弹吉他,问一只灰鸽子,好不好听。他还问,小柔你喜不喜欢和我在一起,那你爱不爱我。
      自言自语的毛病,金城武在重庆森林里也干过。这时的苏芒和麒麟都不能知晓,若干年后,在另一部电影里,金城武故计重施,对着一只录音机,不断地说话,说十年来的相思和愤恨。
      麒麟悄悄地看苏芒的脸,苏芒正捧起胖墩墩的大水杯喝冰红茶,他在心里问,苏芒你说过,喜欢和我在一起,那……爱呢。
      谢小禾却在想,我每天都想看到他,都想和他在一起。这是不是爱呢。
      苏芒显然没有他们那么多曲折的心思,放下水杯,坐在沙发上把手指和脚趾一根一根地数过去,犯起花痴:“我最喜欢他拍天空的照片,他说,那是我想你的时刻。”说着说着就行动起来,指挥麒麟和小禾将客厅的家什全都重新摆放顺序,又蹬蹬蹬跑进卧室拿出几块床单,闹着要给小禾裹成一条晚礼服。
      麒麟很拘谨,苏芒的妈妈趿着拖鞋过来了,笑道:“你们玩你们的,我去做饭。”麒麟也就放开手脚大搬特搬,还自由发挥,给苏芒提出大把建议。
      拍完两卷胶卷,厨房已经飘出香味了,三个人各扛一匹小毛毯,兴颠颠地冲进书房,用毛毯把门窗遮得严严实实,苏芒挽起袖子,说要给大家露一手。这是谢小禾第一次看照片的冲洗过程,苏芒开了刺眼的红灯泡,拉上麒麟做帮手,捣鼓了一堆药水。
      红灯的光线强烈,投影在墙壁上,让人生出些不真切的感受。麒麟弯着腰,专注地盯着胶卷,谢小禾看见他的头发笼上了一层光,她好想伸手去摸一摸,帮他把头顶那撮翘起来的短发抚平。
      洗出来的照片都是黑白的,有的表面上还有颗粒状。但这不影响大家的成就感,捧着照片冲出来,散在沙发上,一张张地看,进行吹捧和自我吹捧。大部分都是谢小禾的照片,她裹着被单围成的长裙,或颦或笑,脸庞秀丽柔和,是她自己都不能置信的美。
      麒麟给谢小禾倒了一杯橙汁,自己的是纯净水,端在手里喝,凝视着苏芒,苏芒陷在沙发里,像一滩小小的水。她喜欢拍大头贴,她会手洗照片,她五音不全,唱歌走调,她有一点点近视,她不戴眼镜,她会一个人笑起来,问她,她又不肯说。还有,她是个浮夸的小家伙,她话多,她很吵,可是,他喜欢她。
      然后,谢小禾看到了苏芒和麒麟在薄刀山上的合影。两个人的头靠得很近,相亲相爱的脸上连笑容都是一模一式,背景是铺天盖地的梨花,黑是浓黑,白是纯白,任谁看到它,都会赞叹年轻真好。小禾握住照片一角,呆呆地看了好久,呆呆地把它放下。
      在这个黄昏,她好像明白了一些事实。
      苏芒和麒麟都不知道,当晚的谢小禾在饭桌上为什么那么活泼,她用力地吃饭,用力地笑,用力地称赞苏妈妈的厨艺好。他们只当她是和一家人投缘,或者,是她喝了半杯红酒。人一喝多了,话就容易多。
      谢小禾不像苏芒,苏芒一向话多,吵闹疯癫,就算不喝酒也可能会干些头脑不清醒的事。只可惜,他们都没能看出她的失常。
      当然,他们也没有留意她偷了一张麒麟的照片回家,照片上,只有他独自一人,他的身旁没有别人。他端正地坐着,端正地笑着,他的眉毛很浓黑,他的牙齿很白,他右脸颊有颗小黑痣,比起她,他和别的女生更亲近。
      谢小禾把照片夹在日记本里,她在晚风里飘飘荡荡地回了家,她没让麒麟送。
      谢小禾没有回头,因此她不知道麒麟担心她,把单车骑得很轻很慢,一直跟在她身后。麒麟也不明白女孩的情绪怎么突然就低落下来,她骑得真恍惚,穿浅绿色的毛衣,时而停下靠在树边发呆,像只小鸽子,手足无措的样子。
      小区花坛的植物疏于打理,篙草长得真高啊,春天真的就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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