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1、番外六 思甚思甚 ...

  •   毛笔满墨,宣表轻扬。扬手,直欲一气呵成。
      却不知写甚麽,就又踌躇。
      “写甚麽都不打紧,用心即可。”
      “五皇叔?”我回过身来:“为何要我来写…”
      “除了你,只怕没人能写了。”他叹口气,轻抚我头顶,“这是三哥…皇上的心愿吧…”
      我咬住下唇,没有言语。
      “你一个人静静。”他复又叹口气,将众人赶出门去,就又回身,“你…”却不说完,径自去了。
      五皇叔是好人。
      我摇首一顿,回身盯着这一方宣纸,却只想落泪。
      这人岂非也是好人。

      “爹,他是谁?”
      那时几岁?五岁,四岁,或是更小。头一次忤逆了爹的话,闯进了他的书房。
      爹没有发怒,只是深深叹口气,将我抱着坐下:“他是…爹的仇人。”
      “仇人?”我望了一眼,这人眉头微皱,嘴角却含笑。一袭白衫,眉目清雅。
      “他问爹拿了一件很要紧的东西,却没有还…”爹淡淡一笑,“或许,他根本就没想过要还。”
      “那爹为何要给他?”
      “因为…爹想给他。”
      “那麽,爹为何怪他不还?”我奇道。
      爹却一愣,突地笑了:“思甚,自你会说话,数这句最妙。”
      我更奇了,因为爹居然会这麽笑。
      爹从不随意笑,更多的时候,脸上那种表情,叫人心里堵得慌,似乎多言一句,就会落下泪来。
      后来我才晓得,那种神情,叫做寂寞。
      所以和爹同卧的时候,他都会紧紧抱着自个儿,以致肩膀上叫他自个儿捏出浅浅的青痕。
      娘说,心里痛苦的人,连睡觉时都会伤害自己。
      这太难,我不懂。

      其实爹很忙,他是一方封侯。
      堂堂大卫朝只有他一个异姓侯,他常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有次深夜管家来找他,我模模糊糊中听见爹压低声儿说了句:“是麽?”
      管家问他怎麽处置,爹用我从未听过的音调,冷冷说:“杀。”
      我身子一抖,却叫爹发觉了。他打发了管家,头一次将我搂进怀里:“思甚,吓着你了。”
      我摇摇头,心里很惶恐。
      爹却似在哭:“爹…终于抓住这两个人,不能不叫他们死。”
      “爹恨他们?”
      “不是恨,而是…很恨!”
      我又一抖,颤声道:“比那个拿了爹东西不还的人还恨?”
      爹一愣,轻声道:“那不一样…那个人,爹是恨,可是因着那恨,反而…”
      我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出“反而”后面是甚麽。

      “多少人眼红,多少人怀恨,可我就是要叫他们寝食难安。”爹有次喝醉了,如是说。
      “思甚思甚…我想念你得紧,你为何不来?”若爹这样说话,那麽他必然也是醉了,否则,他不会叫着我的名字,却似在看另一个人。
      他不轻易喝酒,但只喝花雕。
      怪癖。
      爹的怪僻不止这一个。
      书房只烧佛手,家私全是檀木,待客只用桂花茶,花园里只种白梅。
      还有,爹只吃甜食。
      其实,吃,并不准确。爹常常是泡好一壶桂花茶,放上一碟桂莲香米糕,就可以坐上一整日。不言语,没表情,也并不用一点儿半点儿。待天黑时,就叫人扔了,独个儿洗浴睡下。
      他真正吃的,却是素菜。
      青笋,菜心,还有旁的植株,可他从不加盐。
      我不敢问,因为小时候问过一次,竟叫爹眼圈红了。
      娘吓得一把捂住我的嘴。
      娘,是的,我自有是有娘的。
      爹叫她“沁主儿”,并不叫她夫人,或是别的。
      很礼貌,很客气,也很…疏远,就像两个熟人。
      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以为旁人的父母皆是如此。
      娘只爱吃咸点儿,最爱喝茉莉,所以她和爹不止分灶,却也分房。
      我从不多问,只是不想问。
      因为一不小心,不是娘垂下泪来,就是爹红了眼圈。
      谁敢问?
      也没人敢告诉我,仿佛这是我家的禁忌。

      爹常说我不像他的儿子。
      可能真的不像。
      爹不会武功,我却越学越觉得有趣,爹常常叹气:“学那麽好有何用,莫非你想以后给人作奴才?”
      只不理他。
      爹不看书,也不写文,我却念得头头是道。爹就又叹气:“学这些牢什子作甚,莫非你以后还想考状元不成?”
      再不理他。
      爹只会画画,应当说,他只会画那一个人。
      这是我与爹的秘密。
      爹断断续续说过这个人的事儿。每次都不说完,就掩面挥手叫我下去。
      我觉着,这个人,一定是拿了爹很珍贵的东西。
      可是,爹却不告诉我,究竟他拿的是甚麽。
      我七岁时,终于知道了一点点儿。

      “思甚,你胆子大不大?”爹有一夜睡前单独叫我去了。
      我点点头。
      “那麽,爹要你替爹作件事儿,你可愿意?”
      我瞪着眼睛,有些不可思议。爹从不与我多言,有时觉着他在叫我,待我应时,他却又扭过头去。
      “怎麽,不敢?”爹面上笑着,眼角却透着感伤。
      莫名其妙,却又觉着刺激:“好。”
      “好孩子。”爹突地傲然一笑,“还记得那个人麽,就是拿了爹东西不还的那个人?”
      “记得。”我想了一阵子,“爹要我去把那东西要回来?”
      爹笑道:“不是要回来,而是…”爹轻轻抱住我,“只要你在他身边,他就一定会记得他欠了爹东西。”
      “不用还麽?”
      爹哈哈一笑:“没那个必要。”
      我疑惑极了,却不敢问,只因为,爹从没在一晚上笑那麽多次,好似,把一生的笑都用尽了。
      “你记住,他是这卫国的三王爷。”爹缓缓从颈上取块玉佩出来,替我别在腰际,“给他看这个,他就晓得你是谁了。”
      “三王爷?”我有些迷糊。
      “他现在该是皇上了,他家比咱家大,你可别迷路了。”爹起身一笑,拍我额头。
      我抓抓脑门:“若是他不认我怎麽办?若是他打我一顿怎麽办?若是,若是他有个兄弟跟他长的一摸一样怎麽办?”
      爹昂首大笑:“他有两个弟弟,是双生子,那才真像。与他,还未像至你分不出。”
      我突然心里一紧,紧紧抱着他:“爹,你不要思甚了?”
      爹身子一抖,声儿却极轻柔:“傻思甚,你是爹的孩子,爹不会不要你,只是…”却没说完。
      我眼前一黑,就睡过去了,那一瞬间却突然发现爹没告诉我,他叫甚麽名字。
      再醒来的时候,早已离家百里之遥。身侧有十几个黑衣人,我全不认识。问,只说是爹的旧部,这回护送小主子到东也。
      东也,我晓得,卫国的都城。那个甚麽三王爷,自也在那儿。
      这一路,我常常莫名的睡着,等醒来,这十几个人中就会少一些。剩下的只说是藏起来,等我去找。我竟信了。
      当然,他们都死了。
      死的,还有当时的老皇帝。
      还有,我从此再没见过爹和娘。

      我却活着见到了那个人。
      其实第一眼我就认出来了。
      只是,比爹画的要老一些。其实并不是面相苍老,只是,眼神苍老。
      他还是很年轻的。
      身体,举止,和爹年纪相仿。只是那眼神,也苍老得和爹一样。
      我自然是后来才晓得,那不叫苍老,那叫忧伤。当时只却觉着奇怪,莫非他拿了爹的东西,自己也不快活麽?
      后来见着他儿子,和我差不多年纪。
      刘鄢。
      我说不出甚麽,只觉着有些耳熟,却不知哪儿听过,倒是他身上的玉佩,和爹给我的一摸一样,叫我们好一阵子惊讶。
      我和他玩儿了一阵,就累了,和他一块儿睡了。
      睡前只模模糊糊觉着,他爹和他娘似乎也是很客气,很礼貌。
      原来天下父母都一样…就睡去了。
      之后,我没说走,那个皇帝也没赶我走,我也就心安理得住下了。
      然后我知道了他是卫国新的皇帝,也知道我只能住在他这里了。
      他却好像没有名字,宫里的人都叫他皇上,或是皇兄,刘鄢后来改了口叫他父皇。我也曾叫他皇上,他却温和的笑笑,说要是我愿意,可以在没人的时候儿,管他叫爹。
      我不觉的有甚麽不好。
      他和爹一样。
      一个人喝花雕,一个人看白梅,一个人燃佛手,一个人饮桂花茶,一个人吃甜点,也一个人坐在檀木椅上发愣。
      他并不常常发楞,他比爹忙,此外,他一个人睡。爹至少还会要我陪,可他,看着刘鄢,也想再看另一个人,和爹又像,又不像。
      我忘了,可能因为他是皇帝。
      他的年号是熙平。
      据说,他是卫国有史以来最英明的皇帝。文治武功,选贤任能,克己尚简,堪称帝王表率。
      十二岁的我却觉着他和爹没甚麽不同,就问他,皇帝是不是都有那些怪癖。
      他却笑了:“我能当皇帝自是不同的。”
      “那麽爹与你一样,为何他不能当皇帝?”
      冯公公吓得脸色都变了,只管呵斥我。
      他却扬手止了,眼里深深的叹息:“自然因为你爹不想当皇帝,此外…”
      “此外?”
      又是一个我想了许久也没法想出下半句的话儿。
      真公平,他和爹,一人给我一句,好叫我不寂寞。

      其实我根本不寂寞。
      他比爹关心我,甚至关心到叫刘鄢嫉妒,常常抱怨他对我比对他好。
      我只能笑笑摇头。因为我也不晓得为甚麽。
      没人告诉我,仿佛我整个人,也是个大秘密。
      但我不感谢他,因为他叫我爹不痛快。他看我,永远是面上带着笑,却眼神伤感。我想爹和他也许是好朋友,不然不会画得那麽像。
      我开始在想,他和爹,真的是仇人麽?

      没有不透风的墙。
      知道这事儿始末,是五叔告诉我的。
      五叔,是他教我这麽喊的。
      五叔是好人。长的很秀气,面相就是心肠好的人。可别人都说五叔跟着他上过战场,我当时真不敢相信。四叔和他很像,却英气很多,这才是大将军的样儿。
      他和四叔都没有娶妻,却同进同出,常找他喝酒。我有时替他们斟酒,五叔看我总是欲言又止。
      十六岁时,我不能再住永璃宫,五叔送我出宫时,突然问我:“韩焉要你来作甚麽?”
      “韩焉?”我有些怅然,有些惊异。
      五叔却愣了:“你不知道?”
      “我该知道甚麽麽?”我笑了。
      五叔却身子一抖:“别用和你爹一样的脸笑!”
      我摇首道:“五叔?”
      “别,别叫我五叔…”他叹口气,“他们都不告诉你麽?那好,我告诉你。”
      后来我觉着,若是当时阻止了他,我也许会后悔一辈子,但我听了,却不后悔一辈子。
      所以我仍然觉着五叔是好人,因为他没有恶意,他只是,很爱皇帝罢了。
      很爱。
      如同我爹一般。
      这些是后来的想法,但当时,我无法形容知道那一切时的震惊。
      我只晓得我跳下马车,发狂一般奔了回去,我要找他,找他问个清楚!
      他却喝醉了,面色惨白,脸颊却驼红,有种妖娆的美丽。
      我颤抖着上前唤他,他睁开眼睛,愣了很久,突然搂住我,竟然哽咽了。
      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我想推开他,他力气终究比我大。
      不要走了,如果要走,就一起走吧…
      我瞪大了双眼,也有些恼怒,想打他一耳光,他却流下泪来,口里喃喃念着甚麽。
      听不清。
      我垂下脸来,想听清些。他却吻住我面颊,这回我听清了。
      韩焉,不要走。
      我像被火烧着一般跳开,他却倒在地上。看着睡去了,却不停的皱眉。手微微张开,合起时,却在颤抖,就不停的涌出泪来。
      娘的话突然响在耳边。
      心里痛苦的人,连睡觉时都会伤害自己。
      我在那一夜明白了甚麽,却又像甚麽都不明白。
      韩焉,是我爹。
      他也叫韩虢公,熙平元年故去。
      而他,叫刘锶,熙平帝。

      案上的白烛烧完了。
      明晃晃的亮了最末一次,只余一缕青烟。
      于是,我终于明白该写甚麽了。
      下笔再不犹豫。
      “好了?”
      我没想到五叔竟守在门口,只点头应了。
      “你看过皇上的遗诏了麽?”
      我摇首笑道:“有必要麽?”
      五叔叹口气:“皇上把位子给了四哥…”
      我挑眉一笑:“那不很好?”
      “可后面有一条,是叫你把他牌位葬到翠羽山去。”
      我身子一晃:“甚麽?”
      “本来写的是骨灰…”五叔一顿,“可你也晓得…”
      我是晓得。
      他哪儿有骨灰。
      那日他如往常一般,独个儿坐在崇明殿外梅树下看雪饮酒,许久没声儿。等太监撑不住来望时,却只见到酒壶碎了一地,他的剑扔在地上,一树一地的血,就像红梅,又泛着佛手香。
      旁边儿是一泓碧湖,并未完全冻上。可禁军怎麽找,也找不着尸首。
      所以只能再写一块牌位。一块背身立在社庙里,另一块带去翠羽山。
      翠羽山,我知道。
      只有去了。

      真的一山全是梅树。
      自山脚而上,白茫茫一片,竟分不出哪个是梅,哪个是雪。
      山顶那株红梅,开得耀眼眩目。
      我挖开了冻土,把那牌位埋了下去。
      抬头时,见着一张笑脸。
      是他!我吓了一跳,眨眼再看,却又没了,枝头一朵白梅,红蕊。
      我摇首下山。
      …梅花开了。
      …是,开了。
      谁?
      猛地回过头去。
      只有一树梅花含笑。
      没由来一愣,今儿怎麽了…就又折身下山。
      …走吧。
      …嗯,走…
      这次我没回头,因为眼里流出的泪水,模糊了前面的路,就算回首,也看不见甚麽。
      有的事儿,你当真的时候儿,它偏偏是假的,你当它是假的时候儿,它却又真了。
      世事岂非本就是如此。
      我突然明白了很多事儿。
      譬如,爹被拿走的究竟是甚麽。
      譬如,他为甚麽作皇帝也不快活。
      譬如,爹和他没说完的后半句,是甚麽。
      再譬如,刘鄢和韩思甚,是甚麽。

      (全文终)

  •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至此完结了,某L会写后记,因为有很多话想说,会整理放出一些原先的设定与资料,也会回答一些大人们看文的疑问,从今儿起,会从头开始校订全文,浩大的工程,,,自己汗一个先,呵呵。
    至于新文,会是写完《皆非善类》,因为一门心思填这个坑,那边儿已经很久没有更新了,地址是 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143883
    此外会写一个现代的故事,虽然某L真的不知道自己写现代会如何,呵呵,尝试一下吧,希望不会叫大人们失望。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