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妖》天水合一

4、第四章

　　缥碧山烟雾缭绕，恍若迷境。
　　白衣的少年风姿独秀，俊逸的五官掩在雾中朦胧不清，清隽奇佳。他展袖飞跃，目光流转间恍若骄阳一般的光芒熠熠，玉质一般的脸上掩不住欣喜来。
　　“师尊。”他敛下眼睫，恭敬的站在那女子身后。
　　轻抚彩色鹦鹉的女子转过头来，眼底讶异之色一闪而过很快又消失不见。身后弟子灵气逼人，浑身流淌着纯澈的光华。
　　白衣灵均，六十岁原本白发苍苍的老者，站在她面前的弟子，他有着少年一般的面容身姿。
　　“最后一障破，既得飞升。”白衣的女子复杂的眼神绕着弟子打量一番，“灵均，可是受高人相助？”
　　她眼中既像明了，又像试探。
　　“是机缘巧合，师尊。”他藏住所有心思不现半点山水，平静坦然的回答。
　　“这样啊，”女子叹了口气，回头细细安抚了那只烦躁的彩色鹦鹉，纵容而宠溺，“鸾华，不能再偷懒了，你这样下去，将来如何跟着我修行呢？”
　　她不再多问，灵均也不敢多言，静静的低着头站着不动。
　　鹦鹉伸爪梳理了一下脑袋上的羽毛，眼睛骨碌碌转了两圈，偏头往白衣女子的手背蹭了蹭，讨好般的挪了挪身子。
　　白华微微一笑，弹指敲了敲它的脑袋，由着它蒙混过关。
　　“灵均，凡人渴盼永生，妄想不老不死，一成执念，往往跌入魔障，永堕无间。”她转头意有所指的看身后突然得了重生的弟子，眼中空明澄澈，“然所谓成仙飞身，长生不老，不外是舍弃了轮回中的生死，摒绝尘伦。天地流转，又何来真正的永恒呢？即使得道，终有一日，我们也会真正的寂去。若堪不透这点，那么永会被贪欲与恐惧所控。”
　　“看清自己的执念，灵均，切记，勿要为魔物所惑。”
　　“是，谨遵师尊教导。”少年模样的灵均敛眉。
　　白华清冽的目光朝他淡淡一扫，略有叹息。那一瞬间，灵均是惶恐的，似乎，内心那些隐秘，在她眼中原是无所遁迹的。
　　然白华仅仅是微微一顿，便拂袖远去。灵均暗暗松了口气，静静站立片刻，径直朝后山走去。
　　“呵呵……你的师尊，不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嘛。”袖中有肆意畅快的女声响起。
　　缥碧山终年烟雾缭绕，凡人邪物难近，白华自飞升以来便一直呆在这方灵地，静静守护一草一木。
　　神祗一般的高渺慈悲，虽说摒绝尘念，总也难免寂寞无趣。凡人生命苦短，她无意之中救下的孩子，出于悲悯和闲暇，所以一直留在身边教导。昔年尚且弱小的男孩，一步步成长，再老去。
　　堪破红尘的白华，从那短暂的几十个年光中，悲悯而又无动于衷的目视灵均身为人的信念，挣扎，和无奈。
　　人是造物神最完美的创作。白华漆黑的眼常年无有波动，而看向那个唯一的弟子时，总会发现，灵魂的强大实在是神奇而难以捉摸的东西。于他们，明明短如蜉蝣的生命，却又有多的难计的喜怒交织。一生何其短暂，可人又有无数轮回。每一个轮回，都是同一个灵魂，崭新的故事。而长生不死的神祗，却独有千篇一律的死寂，还有不知何时的归去。
　　她静静看这个凡人弟子几十年，如同旁观者一般去顿悟属于凡人的一生。可是她不知，仅仅因为她对他人生的介入，那个叫灵均的少年，已然无法如芸芸众生那般甘心归于沉默。
　　四十多年一晃而过，尘缘将尽。她不露痕迹的送他回归凡尘。大限已至，他将安眠于黄土之下，等待他的轮回。然而原本该结束的生命归来，她的弟子带着少年的模样。宛若一切只是从头开始。
　　她无声的纵容。心不移如山，不愿妄动，即使那结在她这里。已然是无动于衷。
　　白衣的白华如薄雾一笼慢慢穿梭于林间，缥碧山清晰而干净的气息里，那些花草植物欢喜的舒展。
　　“山主。”苍老的古树弯腰，树身裂开笑纹。
　　“是树魈啊。”白华微微掀了笑纹，眉眼无波。
　　“山主不过问灵均的事么？”树魈长长的枝条像胡子一般垂了下来，从厚密的树叶枝条中拨开一片亮光照在白华身上。
　　白华微微一怔，继而了然，“那孩子啊，纵容惯了。”望了望头顶空出来的一片光亮，白衣的女子颔首，“随他去罢。”折身走的悠然。
　　树魈苍老的树皮慢慢合上淡去浮出的五官，枝条又齐齐升起原样遮了那片空间。老树惋惜的叹息，“山主的定力，依旧稳如磐石。可惜这样的凡缘，人们该说您无情了。”
　　闻言，背身走的潇然的白华微笑。
　　世事如何，一切随缘。心若能轻易妄动，何言天道缥缈？
　　*

　　“师尊。”白衣俊逸的少年低头，敛下的眼中烟火般陡然灭了璀璨。
　　白华转头看恭敬的弟子，他脸上冷漠从容，看不出与平日有任何的不同。
　　自灵均得获重生，已是两年。
　　俊逸飘然的弟子，依旧如同逝去的那几十年，保持着高度的自制与沉稳。他无疑是优秀的承袭了白华的高然与冷定。只是那类似的姿态里，似乎又带了点不同的东西，略略有些压抑阴郁。
　　“何事？”低头的灵均将视线静静投注那浮云一般缥缈微动的裙角片刻，听到那个素来淡漠的声音询问。
　　“师尊是仙么？”抬头的弟子坦然的问。
　　白华微愣，继而浮光掠影一般展了一丝笑意，摇头。
　　“这样么？”年轻俊逸的弟子灵均叹气，“我以为是呢。”漆黑的瞳孔闪过一道亮光。
　　然而坐在莲台上看一池碧水的女子却只是微微扬了眉，“灵均以为仙是什么？”
　　“不老不死。”恭敬的弟子回答，微微思索，又添了一句，“高高在上，执掌众生疾苦。”
　　“为何突然想到问这个？”伸手微点一株碧莲，白华纤长的手一抹，那朵碧莲豁然绽放，颊边带了点欣慰，白华淡淡道，“天地万物，蕴蕴而生，相辅相成，何来凌驾万物的神者？灵均，你所谓的仙神，不过是不同于人的存在罢了，且早已随着洪荒湮灭。”
　　“师尊……”白衣的弟子讶异的抬头，对上那人莲花一般的面容，有些意外，“难道轮回生死，鬼神六道，天地的流转，已不受神祗支配么？”
　　苍渺的风吹过，卷起白华的衣衫，白衣的女子仿若乘风归去，她略有些讶异弟子突然的质问，收了手，终究慢慢离了那池碧莲。
　　“这个自有定数。我亦不能回答你。命运，乃是由自己堪破的……”
　　“那么请允许弟子的任性，”灵均漆黑的瞳孔对上那双凉淡的眼，“师尊，您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我？”她看弟子执着的眼，不动波澜的眼瞳烟雾缭绕，“我的存在，就只是白华。”
　　她背了手，沿着莲池慢慢浅行，身后却突然传来弟子迟疑的轻问，“师尊……那么，您视情为何物？”
　　白华顿住。
　　“情？”她冷冽的眼里飘过异样的色彩，“迷障，一破，视若无物。”
　　情如迷障。身后少年怔立，灰白之色浮上脸庞。他心底隐秘的想望，终是奢望。
　　即使寂寞孤独的活上万年，那时光的静止，默默的守候，已经填补不了他心中的空洞。
　　“婪，我答应你的条件。”
　　呵呵。长袖里女声低笑畅快，“终于开窍了呢。”
　　助你修得肉身脱离束缚，以此为代价，请实现我的愿望……
　　可是……
　　却忘了，与虎谋皮何其天真，竟自以为万无一失……
　　那日婪的脸扭曲骇人，声音里恨意森森。
　　他用了邪术，只为一己之私。即使对着婪可怖的脸，灵均年轻的脸上依旧是温淡的笑意，“你不知道，为了能够永远和师尊在一起，任何可以提高修为的手段，我都不会放过。邪术禁忌，那又算什么？即使成魔，我也在所不惜！”
　　“你居然想吞噬我？”婪变幻不定的脸可怖森然，刀剑一般的目光射来，“竟然妄想用分魂大法吞噬我! ”
　　“我知道后果，”灵均微微笑开，“可是成妖又何如？”要真正的永生不死，妖又怎样？
　　何况，这个妖物，难道又是安了好心的么？
　　“呵呵……果然是有心计的人，一开始就安了这份心思，”女声阴森森，妖气凛然，婪转目一笑，竟是无比诡异，“你以为我会让你如愿么？好好看看你的师尊吧……”
　　“什么？” 灵均微微皱了眉，回头看椅上的白衣女子。
　　白华闭着眼，安然的躺着，浑身忽然如聚拢的荧光受了惊吓，竟一分分如尘沙溃散。
　　“你做了什么？！”白影一闪，灵均奔向白华，惊惶的伸手去挽溃散的身形，指尖触上那白色衣袖一角的一瞬，哗的似夜空绽放了一朵烟花，华彩流然。
　　师尊！
　　徒留空荡！
　　“哈哈……”脸上涌上死灰一般的颜色，渐渐抵不住吞噬之力，白发的婪肆意长笑，五官扭曲阴暗，“竟然坏我修行，定让你永生不能如愿！”
　　随着那话落，镜中陡然幻化一道白光，灵均抬手一拂，竟然没有击退，那道光穿过他的躯体一晃而散，柔和的恍若一道清波。
　　他皱眉，脸上惊疑不定。
　　下一瞬，白衣少年的身形起了惊人的变化。长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霜白，面容迅速的苍老！灵均惊异的抬手，掌上瞬间已然斑驳！
　　“你千算万算，忘了一点，阳寿六十！不老之身，我能给你，自然也能收回！在你吞噬完我之前，你已然是死人一个！纵然我不能善终，你也难逃恶果！”
　　“怎么可能！”白发苍苍的人无力的坐倒，身躯依旧以无法逆转的速度衰老，死灰一般的颜色爬上沧桑的脸，原本墨色清冽的眼此时似燃到了尽头的烛火，渐渐湮灭。
　　“师尊……”
　　白光一闪，那面镜子骤然浮起，穿破云霄跌入万丈红尘。
　　“从此以后，你永远也别想再见到你的师尊！”
　　“师尊……”
　　喃喃而语，抚着那沉寂的冰封，年轻而俊美的脸上忧郁沉迷，墨色的眼中难察的起了叹息。
　　“虽然我犯了错……可是我不后悔。”他笑，“如今另一半灵魂已经与我复合，它吞噬了婪，却也因为下意识的执念，本能的将您困在身边。”
　　那半灵魂护住了白华，却也锁住了白华，噬了镜妖，最后幻化成着苍茫的白色。深入骨髓的执念，所以它唯一的本能，便是永远的留住这个人。以至于五百年来，鸾华始终无法解救出白华。
　　雾幻一般的人影突然奇异的变化起来，扭曲婉转，原本透明的身影慢慢凝聚起了实体，“我是灵均，这一点永远不会变。”他转头，透过长长的石阶望向那个入口，入口处一片光亮，仿若外间窥探此地的窗口。
　　“难为你了，鸾华，苦心修炼五百年，好不容易寻到了此镜，妖物已逝，原本水到渠成，却终究百试垂败。”
　　婪自镜中而生，一直想要摆脱依附换取实体，因而包藏着祸心想惑他铸错，他因着心底隐秘的愿望与之合谋，然却并不信她。妖即是妖，婪妄想吞噬白华的企图他一早看穿，她对灵力与实体的贪求实在迫切，她想算计他，他未必也不会算计。
　　他给了婪所有的灵力，却擅自用了禁术‘分魂噬体’，剥了自己一半的灵魂。想着吞噬恶行的，不止婪一人。
　　千算万算，却遗漏了，他那时作为一个凡人的寿命早已用完。以至于最后她拼死一搏，他只能带着残缺的魂魄前往转生。
　　可是不论如何，重逢只是时间问题。岁月会让他那个不完满的计划慢慢的重新完满。哪怕卑劣，哪怕堕入魔道，他也甘之如饴。
　　师尊……我曾经绝望的爱着你，而如今，我再也不愿那样痛苦下去。
　　五百年前最后的那一刹那，悲怒于永世不相见的诅咒，他那颗破碎残缺的心追寻不到白华的身影。原来如此……婪以为将她困在此处，他轮回兜转，必能世世抱憾。
　　“五百年前，我终是棋差一招，眼看成功在即，却终究抱憾。鸾华，好在你寻到了我的转世……”他慢慢笑开，陡然幻化为白衣星眉朗目的青年，银白的长发如瀑，就如当初那镜中之妖一样的璀璨。
　　“住口！”入口外传来女子冷厉的叱喝，“你一错再错，竟敢亵渎师尊，如今还不知悔改，快快将山主放出！”
　　“一错再错？”重生的灵均一叹，伸手按上冷寂的冰封，凝视着澄澈下那冰雪一般高华的容颜，眼里柔和痴迷，“我只是已经无法回头。”
　　“孽障！”鸾华的声音渐近，“你修习邪术与妖孽合体，已是大逆不道，竟然妄想……”
　　哗！白光夺空而去，原本已奔入入口的鸾华抬手抵御，竟生生被劈出幻境。
　　“孽障！放了仙君！”青衣的女子闪电般从地上跃起，执起那面镜子叱喝。
　　“鸾华，我不想杀你。”镜中传来男子低缓的声音。灵均看了看那个入口，挥手一道白光扫过，遮盖了能窥视镜中的所有光影，“你走吧，师尊和我，再也不会离开这里。”
　　妖镜光华一耀，如水般光亮的镜面慢慢浮出一片漆黑的墨彩，恍若乌云，渐渐将整个镜面覆盖。
　　乌沉，黯淡，再也不现人影。悲怒的女子如何痛骂尝试，再也不能涉足一分。
　　纯白的世界里，灵均掌中白光闪烁，缓缓按上冰封，他银白的长发微动，柔和的眼睛一霎也不霎的盯着那张熟悉的容颜，冰棺上破裂的声音中晶莹纷纷飘洒，碎末恍若莹白的流星滑落。他俯下身，指尖触到了那人纯白的衣袖，满足的叹息。
　　“白华师父，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我就是那镜妖，没有老，没有死，永永远远陪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