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颜录Ⅰ(女强)》天水合一

49、劫难

　　滚滚沙尘，风声呼啸在混沌天地间。

　　荒漠里折根的枯草被卷着四处流浪。巨大的沙丘下突兀地立着干涸而死的刺柳树。

　　披着破烂斗篷的男人。野兽一般贪婪的眼。还有那些火光映照下麻木胆怯，庆幸又同情的表情。

　　少年抱膝蹲坐在沙丘下，离那堆篝火远远的，装作没有听见那些窃语。他垂着的眼不经意间往那边望去，面露凶光的男人正大步朝这边走来，火堆边围坐的人不自禁地伸手越发拢紧了怀里的孩子与旁边的伙伴靠的更紧。

　　只有他被孤立了出来。

　　流民与逃犯组成的行伍越见人少，为数不多的孩童只剩下来两个。

　　少年冷漠如雕像坐在沙土之上，垂下的眼神恍似白日里苍穹盘旋的猎鹰，敏锐且狠毒。他怀中贴着一枚镶蓝宝石的锋利匕首，握着柄端的五指开始细细发抖。

　　如果有人肯仔细去看的话，他瘦削双肩战栗，容色惨白青灰，并不如面上表现的那么冷静。

　　我会死在这里。死在不属于故土的荒漠。野兽蚕食躯体，留下脆弱的白骨埋覆于茫茫的沙尘之下。

　　没有人知道我曾存在于这里。他恨的人不知道他死时的痛苦，他来不及爱的人尚未遇上他，他便已消散于黄沙之下。

　　少年捏紧了匕首保持着雕塑一般的沉寂，突然动了动眼睫。

　　破烂斗篷披身的男人踏了过来，手中的长刀上漆乌一片，转动间偶有一阵冷凝的银白光芒自刀口绽放。

　　少年牵了牵嘴角，恍如刀口血花一般的笑容。

　　那个手执长刀的人并未看到这孩子的表情，唾了一口骂了句什么，弯腰单手提着他领子捉了起来，一手横刀往他脖间比了比。

　　少年面无表情，苍白着脸往篝火那边侧了几分眼，尖尖的下巴白皙。

　　随着他的目光所及，闷声坐着的人一一撇开了脸，拒绝了他类似于无声请求的举动。

　　“周老三，”比了比刀的男人嫌恶的回过脸去喊人，声震如惊雷在呆滞的人群中响开，“还不快拿个碗来接着！”

　　有人势弱的应了一声，喊完人的男人刚扭回脸，眼前却一道雪凌电光闪过，他咦了一声正要垂下眼，却喉咙里发出嚯嚯声倒下，一双眼睛似要鼓出一般盯着自己心口处突然多出的一把镶宝石短匕，涓涓如喷泉一般血水淌了出来。

　　坐着的一群人猛然惊呼！

　　被男人抓着的少年落地滚了一圈单膝着地，布满沙尘乱发的脸看不清长相，一双眼睛却亮起妖火一般诡异的光芒瞪来！

　　在场的人如被魔物魇住了一般忘了动作，眼睁睁看着那戾气深重的少年一把抽出那把心口上的匕首，豁亮的血光反射出些微的冷白，恍如结了冰的河水。少年呵呵冷笑着看火堆旁的人，沙哑干涸的嗓子嘶嘶出着声，“想杀我？”

　　拿着碗才要走过来的周老三惊愕着表情顿住，此时却是忍不住在他可怖仇恨的眼光中连连倒退。他哪里想得到，这个平日不吭声不吭气的小子身上竟然藏了如此锋利的凶器，竟出其不意地一刀就捅死了人！

　　斗篷男人口中吐出血沫，早已没了气息，胸口处咕咕流出的血开始变冷，那少年问完话只冷哼一声，举起滴着血滴的匕首径直弯了弯唇角，慢动作地舔舐尽匕首上的血珠。

　　“有命就尽管来吧，以为我会怕么？”

　　◇◇◇◇◇◇

　　——语言和表情常常是具有欺骗性的假象，因为它们意味着虚张声势。

　　他是如此的冰冷肃杀，强自不肯流露出关于软弱姿态的一星半点，生怕一口气松了便没有机会活到明天。以至于到了后来，那些人看他的眼神都带了惊惧。

　　没有人听得到他心底真正的声音。

　　心魂俱裂，正在一步步破碎缺失。

　　——有没有人肯伸一伸手，在我还未来得及踏进或是彼时已然踏进地狱的时候，将我拉出？

　　——我恐怕要生不如死了。

　　那个原本渴望安宁与平静，期盼长者疼宠的少年，一步步从白骨铺成的路里走出，举目无依地踏着浸泡在血腥与残酷里的成长命运。

　　人性逃亡在末路。避无可避，终究沦丧。

　　借酒浇愁，麻痹与放纵间，似乎远离了一切腐朽的记忆。

　　然而，不过是一个开始。

　　十九岁的陆敏青一口一口喝下醉人的酒液，口里泛着苦涩的味道，他的双手克制不住地发抖。门中讲武堂比试后，修罗场里养着的女人派上了用场，昨夜多少人醉生梦死。

　　他本就放纵不羁，拥着女人躺倒极尽欢愉，一双眼睛勾魂夺魄。只是后来在梦中又回到了过去，醒来，怀里的人却已冷去。

　　他杀了那个女人。意外的不能再意外。

　　陆敏青沉浸在这种麻木的情绪里，仰头饮尽一壶，鬓发皆湿。他浑身的颤抖还是没能停下来。

　　早晚有一天就会习惯。他暗想。然后是自然无比的随意。尽管是假面，但那又如何？习惯了的话也就不会再畏惧。

　　时间是最好的治愈。

　　陆敏青想着，慢慢自房顶上站起身，哆嗦着身体准备找个墙角，眼角一跳，三步开外站着个人，正冷漠地看他。

　　“果然意外的精彩。”

　　那是个穿黑衣的女人，及膝的长发未束，散开来披满周身，诡异的是在夜风里齐齐垂落静止，竟一分也不动。

　　这个人什么时候闯进来的？！陆敏青浑身一绷，反手按向腰间，对方却一晃拖着残影已经到了面前，冰冷的手毋庸置疑地叠压在他手背上止住了他的动作。

　　“你是谁？竟敢……”

　　按剑的男子突然愕住。头顶皎洁的圆月无声。

　　那女子的脸是陌生的，一眉一眼并无美艳，却是格外的精致，雪冷澹澹的气息削弱了五官的烟火味，造就了一种冰雪雕塑的错觉。

　　相貌虽是陌生的。可那双黑夜般冷冽的眼睛，却陡然令他血液倒流。

　　“还没醒悟过来？”玄衣披发的女子冷笑一声，忽而横手一划，搅碎了头顶明亮的月影，另一手暴然拉了陆敏青摔落屋顶。

　　“我已经没有耐性陪你磨了。”

　　背后跌落的风声呼啸着卷着他的衣衫，陆敏青听她道了这么一句话，翻身落地，四周已是一片漆黑。头顶已经没有月光。他闭了闭眼试图习惯黑暗，待睁开眼的瞬间，却倒抽一口凉气！“这是……”

　　咔嗒！

　　白骨如花！

　　脚下碎裂的声音惊心不已！陆敏青目眦尽裂地倒退不已，恍如失心疯般逃窜在黑暗无边的荒原上，脚下连绵不绝的咔嗒声如影随行毫不间断！

　　他最终力竭绊倒在地，眼睛抬起的那刻正对上一双黑洞，里间妖娆生长着血红的花朵，骷髅无声与他平视，阴暗诡谲的惧布从心里野草般窜了起来，他知道这是谁！它的牙齿无声开合，一瞬间整个荒原上出现悚然的一幕。

　　白骨无声窜起，无数骷髅站起身扑来，张开野兽一般的牙齿向他宣言！

　　必要食汝血肉，方可安息九泉！

　　陆敏青眼睛血红的爬起，一脚将面前的头颅踢碎，脚下不停飞奔在黑夜里，穿过无数跃起的白骨，对着死寂的荒原怒吼，“帝少姜！”

　　男子如困兽一般挣扎在困境里，恐慌无尽蔓延时，竟突兀地希冀起了那个不过才十二岁的人，一路拔足飞奔，拼命唤着那个少女的名字，容颜惨无人色。

　　他挥手击开一口咬在自己肩头的头骨，脚下拼命将爬来的东西踩碎，却始终摸不到原本挂在腰间的长剑，整个人陷进至死也解不开的死局，不过一瞬便被湮没于惨白的颜色中，心间越发惊颤欲疯！

　　“帝少姜！帝少姜！”如洛水那夜一般，陆敏青声嘶力竭地唤着那个人，颓然鲜血淋漓地坐倒在地。

　　他竟期冀着，那个人能出现，解救他于这样的地狱。

　　恍然间，醒悟过来的陆敏青震恸不已。

　　噬咬的声音响在暗夜里惊心动魄，而后便有个冷漠的声音突然穿透这惨象响起，“不过是迷障，还不悟么？”

　　恍如混沌初开，云破月出。陆敏青一怔，头顶周身拥挤的白骨齐齐一顿，忽如断了引线的傀儡一般哗然坍圮，他狼狈抬起头，黑衣的女子穿过晦暗的夜色朝他走来，冷漠的神色丝毫不能倾覆。

　　“帝少姜，是你么？”看着那张陌生的容颜，陆敏青惊问，“是你么？”

　　她没有回答，长发突而散开微动，沉默中又往他面前近了两步。足尖踏在人骨铺满的地上咔嚓咔嚓响个不绝。

　　“果然是这样。”她说着，矮下身来细看面前的人。

　　陆敏青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忆起一切，眸子分毫不避地对上她的眼，看进那如浩荡虚空的一片颜色，似透过了无尽难数的光年窥到了她的内心。

　　“帝少姜。”长叹一声的男子坐在白骨围成的阵势里，慢慢伏身将她抱住，身上淋淋的血腥味蔓延，恍似已过了无数生老病死般呼出一口气，“我一直期望着能有个人，带我走出这恶梦，能在那个时候突然出现，使我不至如此绝望……期望了很多年……”

　　“可我也知道，这世上是没有这样的人的。”

　　他对着那双眼睛，微笑如花，声音低低，“你令我终究满足了这样的希望，我仍是恨你，却不得不感激你。”

　　“但是你要小心，终有一日，我必用你造就的这双眼睛迷惑于你，夺走你自恃的骄傲亲耳听你说一句‘认输’。”

　　没有回应。他收紧了手，突而问，“何以你会是这副模样？”

　　“你一定不知道我现下心情如何复杂。”他伏在她耳旁，“你看得到我眼睛里的迷障，而我，也看到了属于你心底的劫业。”

　　那个黑衣的成年女子没有回答，自她落足之处却倏忽辐散开生长出无数火焰般的地狱之花，转眼间将黑暗染成血红。

　　陆敏青垂首贴近她胸口，像是要捕捉她心跳一般，突然启齿吐出两个字。

　　“霍希。”

　　该到了梦醒。

　　◇◇◇◇◇

　　天光微亮。

　　巨大的铜镜前，锦衣的男子长发披身，他怀中紧紧搂着气息雪冷的少女，睁开的眼睛异光陡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