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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凤生(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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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元年。
从看到那孩子的第一眼开始,成帝便信了。
命运二字,电光火石间于心中亮起。
他伸了手抱起襁褓中的婴孩,仅仅一眼便恍如雷击,混乱与震撼中竟不自觉的双手慢慢奉起,本能般的作出了令宫人心惊的举动。
像是极为惧怕憎恨,恨不得将之摔成血肉模糊的震颤。
襁褓中的婴孩有双澄黑的眼,眼型是细长的,现下尚现不出威仪,然而却是像极了一个人……
那双眼,不属于任何一种典型的眼型,却是他后半生无处可逃的噩梦,以及灵魂再难愈合的重伤。
细长的,眼尾微微上扬的,不足以让人错以为是微笑的弧度。当那眼中冰华一般的光亮起时,世界上最美丽的眼也会黯然失色,而当那光湮灭沉落于墨彩只余漆如子夜时,世界上最深沉也最残酷的,与他血脉相连的帝王便诞生了。
在漫长的成长时光里,这是被他仰望着,尊敬着,并妒忌着的人的眼睛。
那个孩子啊,我必死在她的手上。
属于宿命一般的念头便浮现心上,如此精准无误的击中他的惧怕,以及期望。惧怕这样的落败凄惨,又期待这样利落干脆的救赎解脱。
他冷冷的又嘲讽的在命运面前闭上不甘的眼。
“奉净。”成帝唤了那个似是凭空出现在面前的人,睁开的眼阴晴不定似要穿透来人内里,“这条卜言朕要你带进棺材里。”
“不要给朕动太渊的理由。”
类似警告一般的话语,帝王阴鸷的眼透露出凌厉冷意,白衣的司命却表情平坦。中年男子温和空透的容颜里并无太多实质性的内容显出,奉净只是垂目回应,“陛下放心,无论如何师尊会护好公主安危,陛下可以信任太渊一派。”
“信任只能给能被信任的人。”瘦削惊人的成帝冷冷一笑,挥袖折身睨了司命一眼,去的极其冷然,“朕不是傻子,奉净。”
明黄色的衣摆一晃,皇帝已然大步而去,独留不动如山的司命奉净,他慢慢转过身抬了眼,怜悯的表情苍然却又淡漠。
帝氏的人到了如今,有哪个会是平庸之辈?
只是所谓命运所谓祸福,又有谁能堪透掌控?
“朕会死在那个孩子手上,就如先皇死在朕的手上一般……这是朕的命,一早便已清晰。”
皇帝这样说着,那神情既像是恨极,又像是悔极。然而不论哪种,奉净知道,这不过是感慨帝氏将来另一场诡秘血腥的悲壮罢了。
而那个于今夜出生的孩子,注定踏上悲剧复仇之路,如上代的帝王们一般勿需回头的重蹈覆辙。
时隔一年,禁宫血腥的记忆早已不复存在。
那夜九城宫阙火光滔天,那夜手足血亲兄弟阋墙,拔刀相向后,一切再难回头。
帝氏一族似乎自出生便得天独厚的收获美貌或者智慧,却往往越是优秀,便越是容易走向残酷扭曲。难以回头。
上天中意最为璀璨的光华破裂陨落,偏爱惨烈的残缺和遗恨。倘使认真追溯起来,帝氏的每一位当家人竟是无一位圆满而终。
那些疯狂的记忆如潮水覆来,又呼呼褪去,终而剩下了空洞和麻木。
舞殿冷清,风雨凄凄,空荡的紫宸宫里,帝景池依稀听到笑声晏晏,年轻而嘈杂的声音混成一片,有个独外熟悉的声音戏谑而张扬,俊秀而意气风发的脸……仿佛还在眼前。
“景池,来!再喝!”
那干脆且清朗的笑声快意随性,好似真的传到耳边,令顽疾加身的帝王陡然一颤,沉重的喘息起来。恍如不可承受之重压的他灵魂溃然碎裂。
“皇兄……”
帝景池颓然的跌入椅内,冷冷的自嘲的笑意便自苍白的脸上浮了出来。
是自作自受啊……当初六王尽诛,夜闯禁宫执剑相斥的时候是何等的大义凛然,何等的自以为是,何等的愤怒于同根相煎的残忍,理直气壮的怒骂决裂,可是呢……不过转眼,那站在九重宫阙高处该接受万民唾骂的,变成了自己。
是什么在驱使着命运?我已来不及后悔,便已然看不清一直执着的那张脸。
可堪孤馆幽灯一片寒。宫外的世界,一定也如这里间,如此凄清吧?
“仲生。”成帝对着一室幽明唤了这么个名字,脸色不定,御书房里的侍监都已被遣下,皇帝抚着袖中的玉扇,眼里有些恍惚。
“陛下。”连仲生半敛着眼,没有太多的表情,淡淡的回应他此身陪伴的第二个帝王。
“她长得真像皇兄。”皇帝幽幽的转过脸,看沉默的御林军统领,“将来该是会毫不犹豫的举刀向朕复仇的吧?”
连仲生未答,只是眼帘下抖了抖。
“朕要不要杀了她呢?”
连仲生猝然一震,又猛然克制住恢复纹丝不动的姿态,只是细看去,袖中的手是紧紧握着的。他陡然明白了,这一生兜来转去,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自己,终于护不住任何人。
“不,朕不能杀了她。”成帝瘦削的脸在晕黄的光线下折射出戚戚的颜色,他黯然的摇头,“朕没有子嗣,也不会有子嗣,将来,整个凤苍,就只有她了。”
喟然长叹。皇帝似是自言自语,举起自己骨节毕现的双手在灯下细看,“况且,朕的手上,已经沾染了自己亲兄长的血。够了。”
连仲生闭了闭眼,眼前忽似一片血色,心中黯然一时竟也难以启齿言说什么。
“仲生,连你也是恨朕的吧?”
“臣不敢。”站得笔直的统领回答。
成帝笑的黯然。“去吧。”
“朕给你机会护住她。从此她就是你的主子。帝氏最后一滴为疯狂而流的血,将在朕这里终结……”
“已经足够了。”皇帝太息。类似于嘲讽的笑意里露出了一丝鲜见的软弱,这在阴鸷的帝王脸上几乎是从未出现过的表情。他的脸极其的瘦削,恍如皮肤下的骨头会随时破出一般惊人的瘦弱,然而他的目光却是极其有力的,恍如这个即将坍圮的皮囊正被某种奇异的力量支撑着,依旧强硬。
“是。” 御林军统领顿了顿,眼神复杂的回应。
“我已安排好让她离开皇宫……若她能活着回皇宫见我,凤苍的一切还给她。”语音霜冻到了此时已然不再以‘朕’自称,成帝陡然起身,面上已是一片冷凝冰色,“若她死在外间,天意如此,凤苍不需要如此无用的皇者。”
“你且去吧。很快那人便会来接她了。”
连仲生低头,似是了然什么,默然叹息。
何以会是如今的样子,景池?屠刀所下白骨累累,到如今弑了兄,夺了位,这九重宫阙,终究成了你的地狱。
所有人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