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的另一端》东东堂

73、第七十回

　　城市正在迅速地向四周扩展，成都城的南面比其他方向要扩展得更快一些。车子出了二环后视线一度昏暗，但各类正在建的工地却从未在视线里消失过。在水泥森林间穿梭上好一阵后，终于找到了那座小庙。不仅像真说的那样不好找，而且四周的工地都是正在冲向天际的钢筋骨架，昏暗的水泥森林间立着一座小庙，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要单说这庙，虽说不上豪华可也五脏俱全，门口便供奉着王灵官，殿前有块空地，左右各有两侧殿围和成院。院子中央是个香炉，虽然已是晚上关了庙门的时间，可从烧尽的香支上可以感觉到白日时的人声鼎沸。中央是大殿，虽只有这一殿，可空间不小，除了正中央的五通神像，四周也护卫着各路神仙。神前供奉的一对蜡烛将这殿映得格外通透，让人在晚上也能看清这一众神像。这些神像显然都是新修的，各个色彩艳丽，五官分明。
　　就在我观察着四周的时候，真关上了殿门。他恭敬地在神像前一拜，说到：“众位大仙，我把那道士请来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转过头来仔细看真，虽然刚刚在车上就有些说不出的不协调，可也没多想。这会儿想来，刚刚那老吴还有眼前的真，和平时有些不一样。真毕竟是和道长一起长大的孩子，说起话来语气带点阴柔，偶尔还会没有底气。我果然是中计了吗？“你到底是谁？”
　　“终于发现了，你又中计了，拟大仙。”
　　真扬起嘴角笑了起来，哈哈几声之后，他的身体开始变小，就算真的身材本来就矮小，简易道服也很快变得过大而松垮下来。原来这家伙就是我正要找的黄大仙。
　　“我正要找你算账呢，你倒是自己找上门来了。”
　　“哈哈，我们拟大仙口气倒是不小。那天是我太高看我们拟大仙了，所以把咒施得强了一些，今天我会控制好力度的。”
　　这话说完，一阵黄烟就从他的身体散发出来。这次我可提前做好了准备，不可能再被陷入那样低级的咒中。
　　虽然用气施的咒是最不易察觉的咒，但多亏了人完美的五感，只要集中精神就能感觉到气的变化。可那雾阵却久久围绕在他的周围，许久没见到扩散开来，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拟大仙，是觉得我要施什么样的咒呢？”
　　气咒是最容易在无形间控制人意识的咒，人也无法不呼吸，稍不注意就会被他控制。他是在拖延时间吗？毕竟人的精神力有限，我如此高度的精神力维持不了多久，他很可能在我精神松懈的时候侵入身体。
　　“我怎么可能让拟大仙在意识不清的时候答应下协议呢？现在可是契约社会。”
　　协议？
　　就在我疑惑的时候，我的背后传来了一阵青烟。殿内的小香炉不知何时点上了香支，香的烟气缓缓升上天空，使得烛光生了一层暗色。那香烛供奉的神台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男人。他侧卧在神台最前端，用手扶着额头，本就是丹凤形的眼睛懒洋洋地睁着看我。他身上穿着薄纱的夏制明服，薄如蝉翼的丝布印出了粉嫩的皮肤。这身材，这媚态，颇像古书上象姑馆的头牌，怕不是好男色的人见到也要为伊倾倒。
　　“你便是那位重庆来的道士吗？”他用阴柔的语音问到，与他搔首弄姿的模样正好匹配。
　　“这庙宇才建好多久，这里的神像就已经生灵了吗？”
　　“这本是块风水宝地，信仰供奉者又众多，我们搬到这里后生活得很好。”那神像给了妖怪一眼色说，“喂！你这畜生还不给高人招待酒肉来？”
　　他的话刚说完，我的眼前就出现了一张大木圆桌，众多珍馐列与其上，比白天在小甘蔗家见到的酒席还要高档丰盛。这酒肉和本应断杂念诵经的殿前真是极其不协调。
　　“拟大仙，这些可不是妖幻之食，都是白天信众们进贡而来的好货。虽然回锅热热赶不上现煮的味儿，但还请大仙敞开肚子赏面吃上一顿。”
　　虽然中午吃得很饱，但好歹一顿忙活到了晚上，肚子饿也是当然。不过还好午饭见识了不少珍馐，所以看着眼前的这些菜点还算能勉强忍得住不动筷。
　　“不用担心，这餐食既不是妖术，也没有下药。我们以后可是要好好合作的关系，互相之间连这点信任都没有，以后还怎么相处呢？黄大仙！”
　　黄大仙听到叫他的名字，赶紧给我敬了杯酒。没有得到我的回应后他又拿起个猪蹄豪爽地大咬一口，眼神里似乎是在向我炫耀这些珍馐都是可以放心朵颐的美味。
　　“你们想干嘛？”我都做好大战一番的准备了，眼前的套路倒是让我看不懂了。我们之间没有先礼后兵的必要吧？
　　“当然是想和你合作了。”
　　“合作？我们之间有什么好合作的？”
　　“我也听说了你的实力，到我们庙来当道长怎么样？我们这庙虽小，但我能保证让出所有的权力，让你成为这里的主人。当然，也是我等的主人，到时候我等庙内大小众人都会听你差遣的。到时候，你可每日享受这样的美食，还有获得供你生活的财富。纵使钱不是万能的，可你也看到了我们的信众，你想要什么大约都能得到，你的愿望我们都能为你实现。”
　　这黄鼠狼之前还要置我于死地，现在却要做我的仆人？他们这是知道无法用咒给我下蛊，所以要通过言语之术吗？
　　“妹妹，看来我的美色还不足以说动高人。”
　　他的一声话后，身后又一尊神像化作了人形。如果说他是妖媚之形让男人都忍不住心动，那这位妹妹则是真正的娇美人了。她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拖着长裙的裙尾走到我的身边，向我莞尔一笑，甚是可爱。
　　她顾自把我们俩的酒杯轻碰一下后说：“官人，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我随时都可以变化为你喜欢的类型，以后我就是官人的人了。”
　　她见我无动于衷，牵住我的手臂给我喂酒。用轻柔的语气说：“还是年岁还小不知道自己的取向？没关系，就像酒一样，不试一下怎么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呢？”
　　看她那轻浮的模样，我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好让她不再碰触我的身体，然后说：“你们觉得我可能会做邪神的主人吗？”
　　卧坐在神台上的小哥让黄大仙也贡上了酒，他用长嘴壶倒满酒盏后抿了一口说：“你相信世界上有真的神明吗？除了那些被人供奉的神像，你见过真正的神仙吗？”
　　神仙既是道，世界不同方面的联系规律则也为道。为了利用这种规律，人们创造出了具像化的神仙，又按照这神仙的样子修筑起神像。通过每日诵礼强化与这些神像的联系，在需要的时候通过咒来利用其道，说到底也不过是在探索人与自然的联系罢了。所以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真的神仙？这问题谁都没法回答。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真的住在天上的神仙，可我平时见到的神仙确实都是人供奉的产物。
　　“既然如此，又何来正神何来邪神？”他看着满殿神像说，“我们是商人之神，作为经营之道的化身而给商人力量。古时给人分三六九等，怕底层人赚了钱威胁有权人的地位，所以故意降低商人的地位。打压商人为流民，我们也跟着被视作邪神，不允许进入正神之列。而今人类口口声声众生平等，可对待其妖怪来，却觉得妖怪低人一等，全由自己的话语评说。你说这是正道吗？”
　　“所以你们也想成为正神吗？”
　　“我眼光没错的话，你是个正直的道士，你看那青羊宫家底如此丰厚，张道长都成了贪奢淫逸之人，可你却还能独善其身。你不仅正直还天赋异禀，小小年纪道行不浅，如果有你这样的道士为我们每日诵经，我们也一定能保持正直之身。正神，邪神，这些说到底不过是人类给的名号罢了，相比起来，有正神之实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你是不是太高看我了，我的道行还远远不足呢。”
　　“那就一起进步啊，毕竟如果换做了别的道士，拥有了我们这小庙的财富可把持不住。只有那些满心想发财的人来供奉，还只有贪图享乐的道士驻居此庙，那到时候我们这些灵就算想要独善其身恐怕都不是一件易事了。”
　　身边那位姑娘见我不搭理她，便也顾自饮下杯中酒说：“到时候你又信誓旦旦地来对我们说我们做恶多端，搞得好像你是大好人似的，可这敌人明明就是你种下的因果。”
　　“哈哈，人类不就是这样爱推脱的种族吗？”圆桌另一边的黄大仙也一边品酒一边说到，“不然牢里哪来这么多的坏人？他们信誓旦旦地要告诉国民说要爱皇帝，要爱国家，各种大仁大义。却不教他们什么是权力，什么是基本保障，好让自己的权力可以继续凌驾于法律契约之上。不关心底层人过得怎么样，甚至采用弱民政策故意与民争利强取豪夺。没钱没爹的底层孩子，出于生活所迫不得不互相欺骗盗取，互相争斗。当他们犯罪了之后，上层人再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站出来制裁犯罪，谴责这些底层人的不道德，搞得世人都信只有他们是好人似的。你前阵子在看守所里也看到了吧？这世间所谓的恶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最多。”
　　虽像是诡辩，可又让人无法反驳。人妖有别，可妖怪真的出生就是错的吗？他们的身体不像人一样完美平衡，无法控制如此大的灵力，所以就算修炼出了意识也多是化作人形融入人类的社会。可他们天生不如人，就活该被定型，活该低人一等吗？
　　我回答不出他们的问题，是因为他们说的确实也有道理。这庙才刚新建，也没什么实质性的恶迹，我就因为认为对方是邪神就该杀害他们或哪怕是抛弃他们吗？
　　大殿的木门哐当一下打开，原本还以为今夜的经历是这帮邪神的陷阱，这下却让人不得不信这只是一场宴请。
　　“我们都是妖精，请不起高人也是理所当然。如果你真的不想接受我们的提议成为我们的主人，那我们也强迫不得。拟大仙既然连我们宴请的食物都没法接受，那不如早点恭送大仙，时间也不早了，大仙得早点去市里吃些餐食，别因为饥饿动了元气。”
　　虽是一副骄傲的姿态，但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真诚，这下坏人倒是我了。
　　“等等，我们道士来不是还另有目的吗？”果然不会如此轻易放我走。姑娘说这话，是因为要露出刚刚那番诡辩的马脚了吗？
　　姑娘走到圆桌另一端，捏着那黄鼠狼的后脖子把它拎了起来说：“虽然我们现在没做什么坏事有什么劣迹，可那黄鼠狼做了不是吗？虽然在看守所那夜，这小妖精施咒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测试道人的实力，本不想伤害任何人。可那叫小甘蔗的毕竟是因为此事而死，按人间律法，这小妖精也算是过失杀人，也算是做了坏事。出于道义，这小妖精就交给道士你处置了。”
　　我还以为是什么留我的手段，结果比我想的还要真诚，真诚到让我感觉自己被将了一军，甚至还无理反驳。那黄大仙落到地上后也没有逃跑，只是跪在地上给我磕头向我和几位神仙请罪求饶起来，几下磕头后额头上甚至还起了淤青。
　　我深吸了一口气定神，这一切都没有邪咒可言，便也没有谎言可循。我拔出了剑来，那黄鼠狼就更慌了。我对他说：“这些事我回去后都会和道长请示，如果他答应，会在青羊宫子弟里挑出生性正直道行足够的道士来接手这间小庙，这下你们害怕无法正身的问题就能解决了。至于这小妖，我还不够资历对你审讯，跟我回道观听道长发落。”
　　“哇！不愧是我们拟小哥，考虑问题真是周全。”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门边传来，是道长？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说你不回来吃晚饭也跟我们打个招呼啊，搞得真一个人在道观里不停念叨担心你。好歹你也刚刚从牢里出来就没学乖吗？要是你平时有和道观报备行踪的习惯，那晚真看你不回家就能出来找你，早些疏通关系也不至于到牢里走一遭。”他一边说着一边径直走到了那饭桌前，顾自坐下后就夹了一个鲍鱼放入嘴中，“哇，不愧是鲜活的五头鲍，只有这个头才算勉强有点嚼劲。”
　　“不愧是道长，一眼就识货。”
　　“可不是，虽然和海边的两头鲍三头鲍差远了，可在我们这内陆也算是上乘的海鲜了吧？给你们进贡的果然是些大资本家呢。”
　　正巧，如果道长来了，正好与他谈刚说的事。
　　“此事正好，与其让这庙沦为邪庙，不如为我们所用才能保住正途。我觉得你就挺够格的。你也知道现在愿意出家的人少，道观现在人手不足，你可算是其中的人才了。我觉得除你之外道观内别无人选了。喂！来拜这种庙的可都是有钱的大商人，以后要是有这样的贡品，可要想着我点。”
　　也是，道长这种人六根不净，和他有什么好商量的。可毕竟这是关于我的事，不能由他这么不经思考就下了决定。我只好明确地说：“我可不想做什么道长，再说了，我只是暂时在青羊宫寄宿，可不是可任由你差遣的人。”
　　道长倒了杯酒，好咽下他腮帮子里那些鱼翅鲍肚，好不容易从噎着的喉咙里缓过劲来，他摸了摸胸口说：“也是，好男儿志在四方，以你的道行驻家乡间小庙也太委屈你了。你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考虑吗？”
　　“当然不是。”
　　“但也是为了自己考虑吧？想要更多的修行，想要更广阔的天地。”
　　虽然这不是主要的原因，但也不能说不，我确实是觉得自己还需修行，不足以主持一间庙，哪怕是无人问津的小庙。
　　“可现在只有你能担此重责，你真的要为了自己而让这间庙走上邪路吗？”
　　事已至此，我当明确拒绝才是。因为我知道我的心里在听完这番话后有所犹豫，在我的心里也并不是没有这些想法，这些担忧。所以如果因为这犹豫而拖上一分半秒，我也许会变得无法拒绝。
　　“你真的不想留在这里吗？哪怕是先尝试下再做决定也可以。”
　　“恕我不才，还是让道观里够格的师兄来担此重任吧。”
　　他听后没有惊讶，只是打了个饱嗝说：“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合适继续呆在这里受禄了。我们一起回去吧，日后再商议此事。”
　　说着，他已经走向了门外。就这样？不过既然这会儿已经知道这庙，而且看来还没恶意，倒也做不出别的什么了。待几日后有师兄来接管此庙，事情自然就会顺势解决。
　　我这么想着，赶紧跑出去追道长。吃饱喝足的道长像往常一样一副满足的模样，就算周围都是还在开发的工地，这没市面的巷子也像是另一番景色一样让他流连。
　　“我们……不坐车吗？”
　　“吃得这么饱，不得先散散步消消食吗？”
　　“消消食，是不是也逛得太久了？这里离老城可不是步行能到的距离。我可没你的法力再行什么顺移之术。”
　　“那就多逛逛，你不是刚来成都不了解这边的街道吗？现在这成都城可一天一个变化，这么南面的地方都建起了高楼，人类的技术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呢。”
　　等等，虽然我们走的是直线，可那边那座还没建成的高塔一直在那个方向，连位置都没有动过。这时再回想这一路，我们似乎都在这条街上重复行走，我们这是中了咒吗？
　　“可不是，你们妖界的妖术，也是日新月异呢。”耳边又响起了道长的声音，可那来自似乎来自天上，而不是来自面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