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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有道情同意不同 ...

  •   5:有道情同意不同

      瞬息浮生,京城云乱。三年时光,不过一弹指间如水而逝。
      是年残红落尽之时,雷损在苦水铺最偏僻的馆子里召见了狄飞惊。他近来遇事越来越喜欢先听听狄飞惊的意见,而后者的意见往往一语中的,素无疵漏,这也使他隐约看出,狄飞惊日后必会成为自己最得力的助手。
      “这些年,苏遮幕的楼子渐渐坐大,”雷损转着手中的酒杯,漫不经心的道:“以前他多少还需仰我鼻息求存,现在声威日盛,昨夜各堂口议事时,雷滚和雷恨都说要趁他还未壮大连根拔起,你看如何?”
      “不可。”狄飞惊想了想,果断的道。
      “为什么?”雷损盯着他的脸,“你可知那座楼与三年前有什么不同,起了多大的变化么?”
      “当然,”狄飞惊谦逊的笑道:“总堂主经常调资料与局势分析的报告给飞惊看,若还不知,岂不辜负总堂主苦心栽培。”
      “你讲讲看。”雷损靠在椅背上,复又眯起了眼睛。
      “以前,苏遮幕白手起家,无论背景声望,都还不够。如今,他揽了一干能人,分工明确,加之风雨楼根基渐稳,声威自然扶摇直上。”狄飞惊给雷损斟了酒,款款而谈。“不过,也只是这样罢了,若想超越我堂,还早的很。”
      “你说的不错,”通常部下说的有理时,雷损从不吝啬赞许:“风雨楼之所以迅速发展,苏遮幕揽到的人才的确不可轻视,你可知我最头疼的是谁?”
      狄飞惊低头思索一阵,慢慢道:“如今风雨楼全赖两人辅佐,文有杨无邪,武有上官悠云,这一节江湖尽知。上官悠云的确是一员猛将,冲锋陷阵无往不利,但一介武夫不足为虑,总堂主也未必将他小打小闹放在眼里,想必让总堂主忧心的,是杨无邪。”
      雷损没有表态,不置可否,只道:“那杨无邪年纪轻轻便做了风雨楼的总管,确不是简单人物。听说此人将楼子里万卷资料烂熟于胸,其博闻强记之能,也当真了得。风雨楼有了他,无异于多了盏指路明灯,少走了许多弯路。”
      狄飞惊察言观色,已知雷损深意:“总堂主若是看中此人,飞惊愿前往试探。”
      雷损嘴角一牵,算是笑过:“听说你与他原是旧识,若能将此人揽来……”他说到这里,便转了话题:“方才你说这时不可对风雨楼动手,是否也在眷顾此人?”
      狄飞惊听他疑虑,笑的真诚:“并没有。只是我堂与风雨楼素有不成文的默契,虽时有冲突,仍互相守望,迷天七一有动静,便一起压制,我堂虽有江南霹雳堂总堂掌腰,但在京师仍未一枝独秀,因此还是先莫急于动手,失一援助。”
      雷损看了半晌,喝了他斟的酒:“很是,我也是这么和雷滚说的。”他笑了起来,“你去试试,看看那风雨楼的智囊军师,愿不愿到我麾下效力。”
      狄飞惊立即起身离座,行礼而去。

      正值三月,满街烟柳碧意,虽仍是清寒,但已掩不住一目春光。
      杨无邪由于智能天纵,在重大决策上,有一种惊人的才华,指点局势,入木三分,日渐为楼中上下倚重,以至于任何人遇到难办的事,都会第一时间想到问问杨‘先生’的看法。事实确也证明,杨无邪所说的,虽不一定入耳,但绝对英明。
      这一年,杨无邪年方二十,虽然年轻俊秀,却因为常在楼子里统划全局,很少公开露面,而被道上传成了‘老谋深算’的智者。
      不过他也并不在意。
      他喜静,擅弈,精通茶道。每每夜听风雨,便披衣临窗,有时也煮着新茗,吟哦两句,颇有些老头子的癖好。
      可是别人在意。
      自从他十七岁以后,苏遮幕、上官悠云、刀南神等人便张罗着为他做媒。他年轻权重,斯文儒雅,形神又是那样风流飘逸,自也有不少妙龄女子或芳心暗许,或直面示爱。可也不知他是真的忙不过来,还是有过什么伤心旧事,都微笑着一一回绝。他一向亲切平易的笑容,在此时就多了一种温柔的拒绝意味。
      不过,他虽然一直单身,却给楼子里的兄弟做了不少媒,显然他不但不排斥婚姻,相反多少还有些向往。
      于是,便又有不少过于好心的兄弟们不时送些壮阳提气的补品给他,连苏遮幕自从听说熬夜工作使人易乏且难恢复元气后,都尽量减少他的工作量,可见对这位军师有多爱护重视了。这些人好意的关心,使杨无邪越发哭笑不得。
      他开始跟着上官悠云等人痛饮狂歌,青楼买笑,也可以像其他豪迈汉子那样与这些女子胡闹一番,不过也仅止于此,若要他真个摸上哪个花牌的床,第二天保准会轰动整个楼子。这些天胡闹下来的结果是他发现自己酒量之好简直千杯不醉,而与人打交道的本事也更加圆滑,可是除此之外,并不觉得有多么开心。
      不过他喝酒买笑的事迹一传开,总算平复了那些‘杨先生操劳过度雄风不盛’的谣传,取而代之的是‘杨先生洁身自好,坐怀不乱,为楼子鞠躬尽瘁,不考虑个人问题’。
      这一来,杨无邪也懒得理会了,随他去吧!
      不过,有那么一天晚上,春雷震震,转眼大雨倾盆。完成了任务的上官悠云提着酒肉进了杨无邪的房间。那一段痛饮的日子使他对杨无邪更加佩服,因为上官悠云怎么也想不到这一介文质彬彬的书生比自己还能喝,而且从不会醉。
      上官悠云颇负盛名,人又威猛英俊,向来不乏红颜知己。于是两杯酒下肚,又开始关心杨无邪的终身大事:“总管,你年纪轻轻,怎么跟老僧入定一样,见到美貌姑娘能目不斜视的?你心里,就没想过谈它一次轰轰烈烈的爱情?”
      杨无邪一怔。在这方面,上官悠云倒可以做他的指路明师:“悠云兄,我根本没想过这个事啊。”
      上官悠云仔细看了他半天,很认真的得出了结论:“哈哈,我的大总管啊,我看,你多半是心里有了什么人,所以才对其他的不屑一顾了!”
      “是吗?”杨无邪有些奇怪的道:“我又没觉得啊……”
      上官悠云肯定的点头:“看你的神情,一定是了。或许,你自己也没发觉,但心里却一直牵挂着他。”
      他又认真打量了杨无邪半晌,总结的让人啼笑皆非:“据我观察,总管这一系列反常举止,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上官悠云竖起一根手指:“是你心中有了暗暗喜欢的人,第二,”他又竖起一根手指:“就是你哪里不正常,根本就对女人没兴趣!”开了这个天大的玩笑后,他迅速干了杯中酒,塞了一嘴牛肉,急急起身溜走,生怕杨无邪反应过来揍他。
      杨无邪却一下怔在了那里。
      然后不自觉的抚着披衣,脑海里慢慢浮起狄飞惊忧悒的眸子,低垂着颈,走过自己身边时那淡淡的一句:“天气寒冷,多加件衣服。”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里悄悄蔓延开来……
      是这样啊……
      原来是这样……
      杨无邪再也笑不出来。
      两个理由都占全了,该怎么办?

      一夜狂风暴雨。
      清晨,天空阴霾一片,细雨缠绵。
      众人惊讶的看到难得早早熄灯休息的杨军师,披着头发,双眼布满血丝的出现在大家面前,然后一言不发,进了白楼。
      算盘打的飞快,帐薄翻的飞快。直到正午时分,整个楼子一个月的账簿算的明明白白后,他才抬头询问周围一群崇拜眼光看着自己的弟子:“还有什么没做完的?”
      “没了,总管。”弟子们迅速摇头。虽说杨先生的强悍众所周知,但今天更是让人大开眼界。“您该休息休息,吃点东西了。”
      杨无邪的眼,一离开算盘账本,又迷茫起来。
      也就在这时,守门的弟子传来一个信息:杨总管,有位自称是你故人的少年公子来访,正在门外候着。
      故人?少年公子?
      杨无邪一路思索着走到了门边。
      狄飞惊。

      狄飞惊撑着白色绢丝伞静立雨中,伞上是寒江残雪的苏绣。
      杨无邪眯起眼,看着他,好像看水墨烟雨画中一处优雅的留白。
      “无邪兄,可有时间移步小叙?”狄飞惊低首,笑着,没有抬眼。
      无邪兄……
      杨无邪有点诧异。
      记得狄飞惊从未这样称呼过自己。
      几次见面,甚至连名字都未唤过。
      三年前,他第一次称呼自己,是‘杨总管’。
      狄飞惊在六分半堂只是一名不起眼的分堂子弟。虽然资料里有记载,但谁也不会记得。可杨无邪知道这名不起眼的‘小弟’,先是跟在关昭弟的身边,关昭弟失踪后,雷损一直与他暗里有着联系。
      这个人,就算一生低首,都会成为让所有人无法忽视的人物。

      “无邪兄,”
      请茗斋里,狄飞惊静静开口:“虽然咱们并没有说过几句话,但是,飞惊在心里,一直将无邪兄当成知音,遇到什么难断之事,总会想,如果我是无邪兄,会怎么做,当这么想时,心中便豁然开朗。”
      ——很好,是他一向的转弯抹角。
      杨无邪默默听着,知道他会转移话题。
      请茗斋离六分半堂的盘口很近。杨无邪也觉得自己有点涉险。
      可是伞下,那双忧悒清眸缓缓抬起,隔着伞檐挂下的雨线,带点请求带点轻怨的望向自己时,他点了头。
      很少有人能拒绝这样的狄飞惊。
      杨无邪也不例外。
      但他仍是以金风细雨楼暗里通信的方式,布置好了人手。四周都是刀南神泼皮风的重兵,他没有什么危险。
      或许有些对不起狄飞惊这样诚挚的邀约。
      果然,狄飞惊话音一转,慢慢的带了感情。
      他举目,唇角勾起微笑,然后缓缓将这一抹笑意蔓延到眉眼:“无邪兄真是谨慎。”
      显然,刀南神的行动并没有瞒过他的眼。
      “这里离贵堂太近,怎能不做点准备以防万一。”杨无邪见他道破,干脆承认。
      既然他说了出来,就显然并不生气。
      狄飞惊当然不生气。他甚至佩服起杨无邪来。
      这个人既能悠悠然随自己来到六分半堂的附近,也能不动声色的布置重兵。实际上狄飞惊自认也是这种人。无论和谁,有什么样的私人感情,也绝牵扯不到公事上来。
      杨无邪一定知道,自己这时邀约,不会为了私事。
      “杨总管,”狄飞惊默默改了称呼:“你最近的名气,可响的很了。”
      “狄公子有话直说吧。”杨无邪笑道。
      这才是狄飞惊。
      叫自己‘无邪兄’的,从京城排到郊外,也不应该是这个人。
      “那……”狄飞惊故意迟疑了一下,然后笑着说道:“敝堂雷总堂主对你很是看重……”
      杨无邪从不怀疑自己的分量。他听狄飞惊这样说,一点也不吃惊:“然后?”
      “然后,”狄飞惊双手一摊:“没有然后了,总堂主想要你来为六分半堂效力,因此着飞惊来‘恳请’杨总管考虑。”
      狄飞惊的语气一向诚挚。可是这一次,杨无邪没有从这句话里听说一丝一毫的恳请意味。“可是你虽然来请我,却并不诚心。”
      “当然。”狄飞惊依旧笑着说:“六分半堂,有我一个就够了。”
      他仍是低着头,笑的腼腆,说的淡然。
      “不过,”他补充道:“如果杨总管愿意,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杨无邪也笑:“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
      两人一时都静了下来。
      太精明的两人,连话都不能说的太明白。
      可是这一次,狄飞惊象是下了决心似的,决意要说的明白:“无邪兄,老实说我很欣赏你。”他停了停,想了一会,看着自己胸前坠着的水玉:“甚至,每次夜里,透过窗子遥望金风细雨楼时,也会想起你。”
      这话说的相当露骨了。
      长夜寂寥。会想起的人,岂非正是刻骨铭心记在心中的那位。
      杨无邪仍是看着他,不发一言。
      “可是,”狄飞惊继续道:“如果你来了六分半堂,就不一样了。总堂主是我的恩人,也是我最仰慕的人。我甚至,将他当父亲尊敬着。”
      他说的够清楚了。
      ——一山不容二虎。我虽然喜欢你,可是不能容忍他倚重你。
      ——可是,我又不愿意对你动手。
      ——所以,我不希望你来。
      杨无邪还是没有说话,他只是起身,绕过桌子,俯身拥住了狄飞惊,在他耳边轻轻道:“我,也一样。”
      到底是什么一样呢?
      我一样喜欢你?
      我对苏遮幕、苏梦枕父子的感情与你对雷损一样?
      还是,我跟你一样夜望六分半堂时想念你?
      狄飞惊心中一暖。
      杨无邪额上的玉坠贴在颊上,感觉非常温暖。
      拥住自己的这个人,连气质都是暖的。
      自己,永远只是温。
      温中,还带了微微的凉。
      所以他恋眷他身上的暖。
      狄飞惊左手握了握杨无邪环抱着自己的臂,右手出了刀。
      一把流光溢彩的匕首,握在他干净的手中。
      他的眼里,有淡淡的伤。
      如凉风吹过的萧瑟。
      一向清亮的眸,掠过这伤与萧瑟,黯淡了下去。
      他不能象杀苏春月那样保持无辜的纯净。
      杨无邪看着他出刀,并没有动。
      那一刀很快扎在了他的臂上,很深,血瞬间染红了外衣,迅速渲开。
      杨无邪与狄飞惊相视一笑。
      然后他抚着伤,起身离开。

      当日晚,金风细雨楼内,有一段这样的对话:
      “那个叫狄飞惊的,似乎与你是旧识?约你说了什么?”
      “他劝我归顺六分半堂。”
      问的人并不严厉,答的人更是温和。
      然后那人并没有继续问他的答案,只看着大夫送来的疗伤报告。
      ——杨总管的伤很重。那一刀几乎穿臂而过。
      “总管受惊了。”
      “楼主费心了。”

      同一时间,狄飞惊对深夜来访的雷损报告:“杨无邪不愿归顺我堂,只是此人太过谨慎,赴约时还布置了刀南神的泼皮风重兵护卫,飞惊未能拿下此人性命。”
      雷损却笑着道:“谈不成就算了,我也没想要他的性命。你还是太年轻,沉不住气。若当时杨无邪知道你并没有在附近派人把守,而引泼皮风报仇,你还有命站在这里跟我报告么?”
      狄飞惊袖手低头,道:“总堂主教训的是。”
      他一早已经知道,雷损在来这里前,就看过什么样的报告。
      ——狄飞惊约杨无邪在请茗斋内商谈,半个时辰后,杨无邪衣袖上染了大片血渍,抚着伤口仓皇出门,一把匕首仍留在他左臂上,几乎穿臂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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